玫瑰城[ABO]

第15章 萬神殿（一）

萬神殿（一）

西德是被痛醒的。

睜開眼時，他橫躺在卡森懷中。

周圍光線暗淡，他們身處一條廣闊的隧道。隧道中是一條帶着通天架勢的石階，又高又遠的盡頭處有一點穩固的白光。隧道兩壁由大理石打造，帶有棱角的立柱之間隔着相同的距離。石壁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只有橫平豎直的線條，規整莊嚴。

隧道建成之初想必相當宏偉壯觀，如今石壁上卻滿目瘡痍，碎石堆積在牆角，塊頭大的比alpha還高，也有一些細碎堆積的，在遠光中反射出熒光，宛如濕淋淋的黏土。

這裏是萬神殿的通天階，傳在遠古時代，衆神踏着這條石階離開人間。

卡森見西德醒了，把西德放下來，待西德站穩以後，又背對西德俯下身。

西德趴到卡森背上，卡森背着他，一口氣走到出口。

十八歲以前西德只出過兩次萬神殿。

第一次是被卡森帶出來的，兩人就停在最底層的石階邊。

“走吧。”十五六歲的卡森對他說。

西德聽話地轉過頭，面向外面熙熙攘攘的世界。

西德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麽樣的，所有高壯的男人都跟教堂裏那些把他拉扯大的修士一樣，壞到骨子裏了。

西德心想，與其再面對那些人，不如死在這裏。

卡森有能讓人死得很快的殺人手法，西德見過。教堂裏有小孩拉住卡森說要跟他走，要拜他為師，将來殺光所有人，卡森回手就把人殺了，還警告西德和艾德娜，不許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西德這麽想着，沒走兩步就回了頭。

而身後，卡森正對着他拉開弓弦。銀光閃閃的箭尖。

西德竟沒感到多少意外，他覺得這就是卡森。

但他心裏沒由來地燒起一團怒火。

憑什麽……憑什麽他的生死永遠掌握在別人的手裏？！

剛才西德以為別人要他活，他想死。

現在有人要他死，他又想活了。

西德永遠不服。

他死死瞪着卡森，太過專注于自己的怒火，以至于沒注意到卡森眼裏閃過的詫異。

當卡森放下弓時，西德只覺得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又要耍花招。

但直到西德再次爬到通天階的盡頭，也沒等來卡森的出爾反爾。

後來好幾年，西德沒再被卡森的箭尖瞄準過。

但西德反而成了想殺人的那一個。

活在萬神殿裏，只有日複一日的折磨，簡直生不如死，可西德再沒想過死。他每天拼命地訓練，咬牙忍住各種毫不留情的攻擊，夢想有一天自己能像卡森揍自己一樣把卡森狠狠揍一頓。

這個夢想顯然遙不可及，但沒關系，只要人還活着，就能修改夢想。

西德的夢想很快變成暗殺卡森。

頭一回沒得手，讓卡森有了警惕。

西德按兵不動，等待時機，隔了一段時間又發動一次暗殺。

此後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經過更加慘無人道的訓練，西德才明白自己當初的行為有多可笑。

萬神殿長大的孩子從來不睡整覺，因為敵人不會在你睡覺的時候停止進攻。

西德伏在卡森背上，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

安達勒斯人提起馬德洛的萬神殿，總會聯想到什麽高大上的建築，至少也是像德格城和玫瑰城那樣的。

實際上，萬神殿裏不過是一堆殘垣斷壁。

圓形廣場上堆放着所謂的萬神雕像，什麽神都有，多得西德記不住名字，只知道中央最高處那個豎着一根食指的是戰神。馬德洛家族在聖戰開啓前會将一枚黑色的戒指套在那根食指上，戒指上有家族标記，讓人知道開戰的是哪個家族。

圓形廣場周邊有五個三角形的區域，分別住着五個家族。

原本馬德洛只有五大家族，主家的家族成員都住在萬神殿裏。二十多年前，皮姆·巴法羅與波利卡侯爵、巴茲·加威先生、柯斯特伯爵聯手，從愛林迪王國手中奪回馬德洛地區。戰争結束後，巴法羅家族舉家遷至龍淵。巴法羅家族空出的區域被新興的加裏諾家族填補，馬德洛從此有了六大家族。

布萊克家族的祖宅在東邊的三角區域，是萬神殿裏最破的。

布萊克家族的唐，拉紐爾夫·布萊克，即卡森及其兩個兄弟的父親，拒絕參與任何馬德洛地區以外的生意，整個家族靠古老的獵奴生意營生。當其他家族都在加威找到生財之道時，布萊克家族還死死守着馬德洛的奴隸灣，不肯向外踏出一步，在這個奴隸生意越來越不景氣的時代，活得像半個遠古時代的人。

三角區的房屋都是布萊克家族成員及其奴隸親手修築的。馬德洛人向來沒什麽審美，到加威做生意須得先聘請幾名安達勒斯執事，否則生意必黃。德格城和玫瑰城就是安達勒斯人設計的。

布萊克家族的房屋結實是結實，但看上去不像屋子，更像山洞，其間一片死寂。

卡森背着西德穿過自家灰撲撲的院子，用腳推門，進入其中一個“山洞”。

這是卡森的房間。左邊角落的床和牆面是一體的，上面鋪了一張席子，放着一個又硬又矮的枕頭。

卡森把西德放下來，示意西德躺下。

西德臉色和身體一樣僵硬。

“你的房間沒人收拾，先住這裏。”卡森說。

西德勉為其難地躺了上去。

有那麽一瞬間，記憶中的感覺侵吞了西德的痛覺。

他對這裏有陰影。十八歲的分化熱結束後，卡森在這裏對他……算了，這個先不提。那是他第一次睡在卡森的房間，也是最後一次睡在萬神殿。因為第二天，卡森把一張羊皮紙放在他面前，告訴他檢測結果出來了，他是alpha，然後當天下午就讓人把他送往加威的西軍營。

西德都沒來得及想明白發生了什麽，他還以為自己分化成了omega，他在卡森面前完全沒有信息素。後來才知道，卡森的信息素等級對剛分化的alpha來說制約能力太強了，在卡森面前，西德根本無法釋放信息素。

可是如果西德不是omega，卡森為什麽對他做那樣的事？

到西軍營的頭天夜裏，西德猛然意識到，原來卡森那天夜裏情動時輕喚的，不是什麽西德記不住名字的神明，不是語氣詞，也不是西德沒聽清的安達勒斯語。

“比安卡……”

是一個人名。

卡森在喊別人的名字。

到現在，西德已經有點記不清那些事了。但當時留下的恨意還留在心底某處，熟悉的場景一勾就湧上了心頭。

卡森的床不大，一個成年alpha躺上去之後就沒多少位置了。

西德有意躺在床的正中央，沒別的，就想膈應一下卡森。

想起在維拉森林發生的事西德還有氣，今天的事加上過去的事，新仇舊恨，他恨不得跳起來跟卡森打一架。

卡森站在床邊，垂眼看着西德，正想說什麽，床腳的小門被人打開了。

小門裏走出兩個古銅色肌膚的愛林迪alpha，高高瘦瘦，長手長腳，脖子上戴着黑色的皮項圈。

愛林迪這個種族的觀念，把它的人民馴化成了天生的奴隸胚子。他們崇尚武力，極重榮譽，認為打輸了就是輸了，失敗者任憑勝利者處置。同樣尚武又極其強大的馬德洛人鐘愛捕獵愛林迪人。如果獵到安達勒斯人，他們還得花時間調教，而獵到愛林迪人，他們在打輸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成為了奴隸。

過去愛林迪王國曾占領過馬德洛十多年，馬德洛整片地區的人們都被愛林迪人視為奴隸。

馬德洛人連同族都不服，自然也不可能屈服于愛林迪人，淪為奴隸後的慘況可想而知。西德聽克利夫蘭家族的人說起過這些事，馬德洛被占領後的前三年，街道上插滿了十字架，不肯屈服的馬德洛人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去，風幹，直到發臭。

兩個愛林迪奴隸沉默地走到卡森面前，臉上都帶着逆來順受的木然神色。

卡森讓他們去拿蘆荟葉。

西德望着卡森的側臉，心頭翻湧的怒火與恨意頓時矛盾起來。

怒火與恨意逐漸不再濃烈，西德的痛覺重新開始工作。

三處縫合口微微腫起，痛感連坐了傷口周邊的一大片區域。用來縫合傷口的線就像人的指尖，掐住西德的皮肉，又痛又癢，卻又不是真的調整一下位置就能躲開的指尖，着實令人抓狂。

愛林迪奴隸很快送來蘆荟葉，還自作主張地準備了刮板、一盆水和藥品繃帶。

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見卡森沒有別的表示，他們沉默地退出了房間。

卡森重新清洗了一遍西德滲血的傷口，撕開蘆荟葉，刮出裏面透明的膠體塗在傷口上。

傷口處的火熱頓時被冰涼浸透，西德的神經放松下來，盡管他知道這個效果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但卡森洗完手走回床邊讓他往裏挪的時候，西德沒剛才那種想激怒卡森的念頭了。

西德往裏挪了一些，卡森也躺下來，手臂貼着手臂。

“過了泛神節再走。”卡森用馬德洛語說。

“那還有兩個月！”西德用馬德洛語回答。

“有什麽問題？”

“我是衛兵長！”

“所以？”

“……我要巡邏。”

“你這樣怎麽巡邏？”

“一兩個禮拜就好了。”

卡森安靜了一會兒，又開口：“昨晚在找什麽？”

西德沒什麽底氣地說：“我是去玩的。”

卡森笑了：“去玩不帶錢？”

想起自己荷包裏的銅板，還有小茉莉看到銅板時的表情，西德有些氣悶：“我沒錢。”

“當衛兵這麽窮？”

“……聽說你欠了一屁|股債！”

說完，西德習慣性地躲閃。擡手扯到傷口，差點沒背過去，卻發現身邊的人沒有半點動靜。

西德聽到卡森低低的笑聲，臉皮一熱，深覺被耍，氣麻了。

“你很關心我的事？”卡森問。

“……偶然聽到的。”

“負債不代表是窮光蛋，”卡森說，“等我找到桑德制作金粉的工廠，德格城就會換一個主人。”

他們有同樣的目标。西德想了想，說：“德格城下面有個‘蜂巢’。”

卡森又安靜了一會兒，才說：“尼諾不會永遠把蜂巢放在同一個地方。”

西德沒來得及深思，又聽卡森說：“但每天都有人在吸食金粉。”

“哦。”西德說。

“等我找到工廠，由你去告發。”

這是萬無一失的做法，西德想，借用軍隊的力量比卡森自己動手明智得多。

但西德說：“不是我的功勞我不要。”

卡森輕嗤一聲：“這一身正氣從哪兒學的，安達勒斯軍營？”

“跟你沒關系。”

卡森不再說話了。

西德忍不住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能說什麽。

身邊躺的人是卡森，倦意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西德受不了這麽安靜，想了好久，憋出一句：“唐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