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鳳來鎮
鳳來鎮
接下來的一整日, 封清桐都再沒出過房間。
秦以忱只當她舟車勞頓，身體不适，将購置的東西送回來後又即刻調頭縱馬出街, 給她買來了一大匣子的糕餅點心。
封清桐雙手捧着那比她腦袋還要大上一圈的三層點心匣子沉默不語, 半晌之後才淺淺嘆出一口氣, 揚聲喊了芷雨煮茶。
是啊, 哪怕她尤自頹靡到天荒地老，秦以忱也不會明白她究竟在怄什麽。
更何況感情之事本就無法強求, 她既已奮力嘗試過扭下那顆遲鈍的瓜, 哪怕最終沒能得償所願，她也不該因此而茶飯無心, 一度抑郁寡歡。
封大小姐如此想着, 一手從匣子裏揀出枚核桃酥，一手接過芷雨遞來的茶, 先将酥餅咬下一小塊, 繼而輕啓唇瓣，抵上青玉的盞口，在一片熱氣騰騰的煙霧缭繞裏, 無聲無息地落下了兩滴淚。
就如此吧……
就如此吧。
芷雨将銅壺放到外間的爐子上溫着，回來瞧見她雙眼通紅, 登時便慌了手腳。
“小姐？”
小丫頭張惶失措地伏身到她身前, “發生什麽事了？您怎麽哭了啊？”
“我沒有哭。”
封清桐抽噎一聲, 抹着眼角笑起來，
“是熱茶湯氲出來的水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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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清桐此番是領着皇家的差事下降元興府，且既是為了祝禱祈雨而來, 那當地便必然要有拜禱所用的祈壇和禱詞。
故而第三日一早，元興府的通判陳大人便特意遣人送來了拜帖, 欲于五日之後，邀封清桐至衙門商讨細節。
封清桐禮數周全地将人請進來，借着送信人飲茶的功夫打聽了幾句坎兒井的相關事宜，可讓她百思莫解的是，那人似乎對‘坎兒井’三個字相當的諱莫如深，每每說不了幾句就會生硬地偏開話頭。
封清桐心下微動，見狀也不再與他攀談，待茶水飲盡之後便囑咐芷雨客客氣氣地将人送了出去。
她直覺這裏頭有些蹊跷，畢竟坎兒井的修建于元興府的百姓而言着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可陳大人作為當地的父母官，較之實實在在的‘謀事在人’，他竟更願意将希望寄托于虛無缥缈的‘祝禱祈雨’，實在是有悖于常理。
她将自己的想法如實告知了秦以忱，
“兄長，我想去當年坎兒井修築的地方看一看，但這事又不太好讓衙門的人知曉。”
秦以忱颔首應下，
“可以，兄長來安排。”
……
于是乎，翌日一早，秦以忱便打着‘大理寺查閱卷宗’的名頭堂而皇之地只身入了衙門。
他端得一副凜凜整肅的正直之貌，背地裏卻是不動聲色地從中順出了兩份文卷，而後又尋來一張元興府的地圖，兩相比對着篩排出了數個當年動工的地點。
封清桐從旁記錄整理，最終擇定了其中距離衙門最遠的一個，秦以忱親自駕車，二人就此于第四日的卯時三刻悄然駛去了元興府的鳳來鎮。
鳳來鎮處在元興府的東南角，因着緊鄰環河，故而無論是氣候還是農耕的環境條件，較之毗鄰的幾個小鎮而言都要好上許多。
此等市鎮本該更适宜百姓居住，然奇怪的是，鳳來鎮的人口卻一反常态的寡薄稀少。
封清桐甫一下車便察覺出了不對勁，眼下已是巳時，本該是販夫叫賣，百姓農作的時候，可整座小鎮就像安然陷入了一場綿長的沉睡，除去偶爾路過幾個白叟黃童之外便再無其他。
封清桐抿了抿唇，轉頭同秦以忱對視，毫不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出了同樣的困惑。
“兄長，這裏怎麽……”
“嗯。”
秦以忱沉聲颔首，擡手指向不遠處的一條已被他們提前于地圖上标記出的狹隘小道，
“跟好我，咱們先進去看看。”
二人遂又沿着标記的方向一路向內，此間樹蔭遮天蔽日，明明已是白晝，小道內卻仍仿若侵晨一般暝暝晦暗。
封清桐身處其中，心裏已經不自覺地犯了憷，她抿緊唇瓣，直至又走出約摸數百尺的距離，眼見着前方已然隐約有了些豁然開朗的敞亮之勢，她才淺淺松了一口氣，偏頭欲與秦以忱交談。
“兄長，前面是不是就……”
“等等。”
秦以忱卻在此時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皺起眉頭，神情一瞬間轉為戒備。
“有人來了。”
***
幾乎是壓着他的話音，長靴踩踏落葉的聲響繼踵而至，清晰的腳步聲密集又規律，明晃晃昭示着來人不止一個，且還目标明确，顯然就是直奔着他們來的。
封清桐心下一沉，飛快地轉頭與秦以忱對視一眼，瞬息之間便意識到他們此番的行蹤恐怕已經洩露。
二人夜以繼日地籌備多時，眼下好不容易行至于此，若再無功而返則着實憋屈。
封清桐攥了攥指，幹脆當機立斷斂裙屈身，于電光火石間閃身藏進了道路旁側的茂密草叢裏。
“……桐桐？！”
秦以忱眉心倏地一跳，長臂一探就要去攔她，可惜他的反應雖說已是極快，卻仍只來得及虛虛擦過封清桐翩跹的裙角。
且下一刻，一隊戴甲佩刀的侍衛便已迎面而來，為首的年輕人一襲藍衣，明顯就是衙門中人才會有的打扮。
“秦大人。”
年輕人拱手向秦以忱行禮，同時給身旁那報信的小男孩手中塞進一顆糖，
“我家小侄子半刻前同我說，鎮上來了一輛眼生的馬車，不想竟是秦大人。不知秦大人驀然到訪，可是有什麽差事要辦？”
秦以忱收回視線，泰然自若地将手背到身後，
“家中小妹喜歡鄰縣盛産的木芙蓉胭脂，我特地趕去為她置買，不想卻在回程時迷了方向。”
他邊說邊從袖中掏出兩盒脂粉，繼而又展開另一張早就備好的元興府地形圖，食指輕點，示意年輕人親自探看。
“這地形圖是我頭一日來元興府時，自城門口的小販手中買來的。依照此處的标注，這條路明明就是返程的官道，我還在詫異，怎的就會莫名其妙地走到此處來。”
那張地形圖上的标注一看就是錯誤的，若是單單依照這些标注埋頭趕路，那他會誤打誤撞地進入鳳來鎮，倒也着實無可厚非。
年輕人看過地圖，又接過胭脂謹慎地嗅了嗅，半信半疑地‘嗯’了一聲，“那秦大人現在……”
秦以忱回道：“自然是想求得一份正确的地形圖。”
他頓了一頓，見年輕人仍不罷休，便幹脆将手中地圖直接卷起，二指就勢搭上腕間軟羊皮的短臂縛，狀似無意般輕輕扣了三下。
“或者，我們此刻一道回去？”
“如此自然最好。”年輕人終于笑起來，面上的戒備也随之淡去不少，“能與秦大人同行是卑職的榮幸。”
他繞到秦以忱前方，單手做出個‘請’的手勢，
“哦，險些忘記了，秦大人，還您的胭脂。”
秦以忱卻沒伸手接過，他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草叢的方向，淡漠的語氣裏含着點不易察覺的指責和訓斥，
“替我扔了吧，家中小妹頑劣沖動，莫說是胭脂，我連飯都不想給她吃了。”
他說完這話便轉身欲走，年輕人雖不明白他何出此言，但見他如此配合，倒也沒再細究，腳步一擡，也同秦以忱一道離了去。
餘下衆人随之呼啦啦地迅速撤離，封清桐屏息凝神地藏在草叢裏，直至再聽不見任何動靜，她才提起裙擺，輕手輕腳地從路旁翻了出來。
她在地面上留下一個不甚起眼的特殊标記，繼而又将草叢恢複原樣，之後才依循着那道提前規劃好的路線，尤自繼續往裏走。
也虧得她記性甚佳，只看過幾遍就将正确的行進路線精詳記在了腦海裏，此刻加快腳步，不多時便成功尋到了當年坎兒井的動工地點。
挖掘到一半的暗渠荒草叢生，豎井大喇喇地敞着口，旁側的環形小土堆因着長久不曾動工，已然松軟攤散成一團，全然沒了阻防地面水的效用。
封清桐颦起眉頭，又往前走了一段，發現其最初的開鑿倒甚是精細工整，由此不難看出，這動工之人一開始必然是奔着排解民瘼的目的用心挖鑿的。
既如此，皇太妃明明薨逝已久，元興府上下又何至于無一人為民請命，主動奏請重修坎兒井？
思及此，封清桐屈膝蹲下身來，虛虛握了一把幹涸的泥土。
難不成……
吧嗒！
身前青黃的土層表面突然泛起一方小小的圓坑，封清桐倏地頓住，還不待反應過來，腳下的一小塊泥土也旋即深了顏色。
“……嗯？”
她一個愣神，近乎本能地擡頭去瞧，脖頸堪堪揚起個細小的角度，眼皮上便又相繼挨了七八滴冰涼的水珠，淅淅瀝瀝接連不斷，直砸得她長睫撲爍，再睜不開眼來。
“哎呀！”
她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下雨了，面上先是一喜，随即又忙不疊站起身來，手慌腳亂地跑進了不遠處的一座空寂涼亭。
那涼亭明顯廢棄已久，大片茂密的地錦自聳立的寶頂肆意蔓延開來，沿垂脊一路伸展，再自水戗自然墜下，一如潺潺瀑布懸河瀉水，頗為巧妙地将涼亭的四側囫囵遮蔽了個完全。
封清桐就在這片天然形成的隐秘空間裏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她拂袖撣去石凳上的灰塵，點燃火折子，安安靜靜地坐了下來。
秦以忱方才輕扣臂縛的那三下是在告訴她，他會在三個時辰後趕回來找她。
自然，那句訓斥也是對着她說的。
想到這裏，封清桐抿唇輕笑，可惜笑容裏卻不止包含了愉悅這一種情緒。
他當真是個很好的兄長，小事上無度縱容，大事上又寬嚴得體。
也難怪鐘星婵曾因着醉意上頭同她酒後吐真言，一個勁兒地呢喃着勸她，自己那木頭大哥雖說卓荦不群，可她若執意要與一塊木頭琴心相挑，最後八成都會傷神傷心。
當時她雖未表态，可是現下回想起來，約摸就是在那個時候，她便已經隐隐生出了些許預感。
否則她也不會在今朝‘認清事實’之後，以一種連她自己都十分驚詫的速度恢複如常。
哪怕只是表面上恢複如常。
冷風吹得藤枝浮動，凜凜的水汽一股腦兒地湧進來，封清桐眨眨眼睛，眼眶突然有些發酸。
她這幾日睡得都不大好，夜間時常輾轉反側，白日裏也只有在忙到腳不沾地時才不會胡思亂想。
她向來習慣于隐藏自己的情緒，力求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但處在現今這等風雨凄凄的寂寥境況中，她卻也還是……
有光自亭臺的斜上一角倏爾射入，封清桐怔怔擡頭，淚眼朦胧地望向了前方。
她的眼睛裏還含着淚，雙目之外便如蒙了一層細紗，以至于目之所見都似真似幻地瞧不真切。
可此時此刻，那人卻又确确實實地立于她身前，封清桐唇瓣微嚅，半晌之後才難以置信地開口道：
“席，席訣？”
“嗯，是我。”
鐘席訣沉沉應了她一聲，他也不知是何時來的，濕漉漉的發梢上還滴着雨水，墨色的眸子仿佛月夜溪水裏的鵝卵石，瑩然然又亮晶晶，熠熠璀璨地令人心悸。
他該是瞧見了她的眼淚，呼吸先是明顯一沉，旋即卻又體貼地不曾挑明，反倒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地将她緊緊摟了住。
封清桐愣了一愣，下意識就要從他懷中掙脫出來，但鐘席訣又很快探臂按上了她的後腰，手掌微一用力，她便更牢更深地墜進了他的懷抱裏。
“沒事，沒事的。”
鐘席訣将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上，哄小孩兒似的輕輕拍了拍她濕濡的背心。
“這亭子好黑啊，姐姐自己待在裏頭，心裏都不害怕的嗎？”
他啞着嗓子逗了她一句，聲音裏含着笑意，手臂卻繃得很緊，像是正在極力克制着某種情緒。
“我倒是有些怕，畢竟這裏面什麽都看不到。”
他擡手撫上封清桐的後腦，一面徐徐順着她糾纏成團的鬓發，一面又緩又慢地将話又重複了一遍。
“這裏面很黑，我什麽都看不到。”
暖熱的氣息随着他垂首的動作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似三月裏的融融春水，含着無盡柔軟的缱绻溫柔。
“姐姐，我看不到的。”
是啊，因為他看不到，所以她可以無所顧忌，可以安心地在他懷中哭個痛快。
封清桐唇瓣緊抿，心中堆積了數日的難過突然就變得再忍不住，她抽噎一聲，雙手攥住鐘席訣衣襟的一角，埋頭藏進他的懷抱裏，終于就這麽痛痛快快地哭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