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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元興府

元興府

封清桐是當真受到了驚吓, 她甚至都顧不得同鐘星婵打聲招呼,徑直便自觀景樓的巷口連夜奔逃回了安都城。

抵達封府時正巧撞上了散值歸來的封若時,封尚書神色不虞, 滿目的怏然卻在看見封清桐的一瞬間全然轉為了詫異。

“往年看過花燈之後不是還要在別院裏住上一晚嗎?今年怎的趁夜趕回來了?”

封清桐抿了抿唇, “我……”

她欲言又止, 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 但好在封若時也并非務要得到她的回答。

“回來了也好,爹爹正巧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他從管家手裏接過小燈籠, 一面示意封清桐往無人的廊道上走, 一面三言兩語地将近來朝堂上關于‘離京祝禱’的相關始末大致講明。

“這事的最終人選原本尚不曾有定論,只是半個時辰前, 欽天監監副卻突然往宮內遞了道折子, 雖不知折子上具體寫了什麽,但桐桐, 這差事八成要落到你頭上了。”

“……我?”

封清桐腳下一頓,

“為何會是我?”

封若時搖頭,“誰知道監副那老匹……咳,監副鄭大人打的是什麽算盤, 但爹爹估摸着,這事該是與永興侯府脫不開關系。”

他将燈籠愈加往封清桐的方向偏了偏,

“永興候貴戚出身, 雖為侯爵, 可其在最為風光的那些年裏,無論威勢亦或排場,均是能輕易便壓成國公府一頭的, 也就是到了溫淮屹這一代,聖上有意扶持新的勢力, 其事權才會漸漸趨于衰敝。溫淮屹作為‘吃苦果’的第一人,自然不會同咱們這等‘頗受扶掖’的臣子之家結善修好。”

他說到此處嗤笑一聲,繼而又長長嘆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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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說回祝禱祈雨,暫且不提元興府那地方資財消乏,衣食住行都遠不比待在安都城裏舒适惬意。爹爹只私下裏同你講句大不敬的話,哪怕陛下今番親臨元興府,也不見得就能使其旱苗得雨。這道理雖沒人點明,但各位大人都心裏門兒清,故而沒人願意讓自家的女兒出面去蹚這趟渾水。”

後面的話他未道盡,封清桐心中卻已了然。

祝禱祈雨本就屬無稽之談,然永興候府今次既然出了手,便是擺明了要将此事的成敗與她這個人确鑿扯上關系。

換言之,假使她此次當真代替皇女前行祝禱,屆時元興府若是降了雨,那便皆大歡喜,若是沒降雨,她們封家只怕就要擔上些虛無的是非了。

封清桐一時沉默,半晌之後才開口道:

“姑置勿論永興候府的狡計,就事論事,陛下之所以如此心系元興府的旱災,歸根結底也是擔憂農田無水澆灌。可是爹爹,我記得我曾在《河渠書》中看過一處有關‘坎兒井’的記載,而數年之前,陛下也曾派工部的幾位大人前往修築過坎兒井,只是後來因着皇太妃薨逝,欽天監恐犯了忌諱,這事才被暫時休止了下來。”

她的語速較之平常慢了許多,眉眼微向上擡,看上去略有些底氣不足,然話說出口卻又介然篤定,顯然并未被這突如其來的惡意吓到無所适從。

“所以,若依女兒來看,咱們不如先就勢入了這局,以防永興候府複而生出什麽旁的陰謀詭計來;同時再奏請陛下,重新啓修坎兒井。我吃些苦無甚要緊,倒是元興府本就旱災頻頻,倘若此番能借着這個機會通徹解決掉農田灌溉的問題,那于當地百姓而言,可比年年禱念下上幾場雨有用多了。”

“……啧啧啧。”

封若時垂首勾唇,肅郁面容直至此刻才終于顯出些笑意來,

“不愧是娘和爹的寶貝女兒,我們家桐桐啊,當真是聰慧又善心。”

他擡手揉了揉封清桐的發頂,轉而從袖中取出一旨固封的密信,

“爹爹剛從宮裏回來,陛下已經下過旨了,今次的元興府之行,工部的陳侍郎會與另外兩位大人随你一同前往,重新啓修擱置了數年的坎兒井。還有……”

他略一停頓,随即又自腰間抽出另一封信箋來,

“雖說此番我的寶貝女兒注定要受些委屈,但爹爹也不會全然的作壁上觀,你秦姨母半個時辰前已經給阿忱送了信,屆時他會先一步趕去元興府,盡力提前為你打點安排的。”

封清桐原本還欲伸手去接密旨,冷不防聽見這話,整個人登時便是一愣,

“兄長?”

她腕子一偏,反倒先将信箋拿到了手裏,

“可是兄長自己的公務不是還……”

封若時回道:“約摸已經辦妥了吧,阿忱今早才往鐘府遞了話,說自己已然動身返程,不日便可歸來。只是偏巧你又攤上了這樣的事,你秦姨母便幹脆讓他尋個由頭晚些回京,先轉道過去照顧你幾日。”

他如此說着,餘光瞥見封清桐面生愧色,當即又皺眉‘啧’了一聲,語帶不滿道:

“有什麽好負疚的?阿忱那小子受了你那麽多好處,讓他還你幾日人情又怎麽了?”

“……爹爹!”

封清桐一甩袖子,難得忿忿嗔怪道:

“什麽人情不人情的,兄長又從未主動托付過我任何事,哪裏就欠我什麽了?”

“好了好了,是爹爹失言了,行了吧?”

封若時複又笑起來,“總歸着信已經送出去了,你秦姨母的脾性你也知道,但凡是她決定了的事,十個你鐘伯父加起來都勸不住,爹爹我又哪裏管得了?”

他晃一晃手中的小燈籠,示意封清桐繼續往裏走,

“工部随行的旨意是秘密下的,為防溫淮屹從中幹擾,變生不測,爹爹已經同陛下請了令,将出發的時日定在了明日的辰時一刻,你現在就回房去,讓芷雨盡快将包袱收拾出來。”

“好。”封清桐點了點頭,就此小跑回了院子。

……

于是乎,翌日辰時不到,封大小姐便已乘着馬車,尤自悄然離開了安都城。

她走得實在突然,出行當日又是輕車簡從,半點不惹人注意。莫說永興候府了,就連小算盤撥得噼啪響的鐘席訣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難得的馬失前蹄。

“師父是說,姐姐半個時辰前已經出發去元興府了?”

原本只想貼心地為封清桐留出一晚上自處自省的時間,結果卻陰差陽錯地被迫留出不知多少晚的鐘二少爺擡手擋住封府大門,面上強顏為笑,心中肝火勃然。

“怎麽沒遣個人來知會我一聲呢?”

封若時彼時已經換好了衣裳,正欲趕往刑部應卯,“昨夜你又不在安都,況且這事來得兀突,你師父我也沒防備啊。”

他邊說邊去拍鐘席訣擋門的手,餘光瞥見他神色怫然,還當他只是單純憂心封清桐獨自在外無所依靠,于是又寬慰他道:

“你且安心吧,阿忱已經趕去元興府了,他會照顧桐桐的。”

“……”

鐘席訣眉眼微動,

“所以,你們派人告知大哥了?”

他驀地攥緊了手掌,察覺到封若時朝他看過來,又倏爾松了力道,不冷不熱地輕笑了一聲。

“也對,大哥年長,确實更容易得到你們的信賴。”

濃密的眼睫徐徐垂下,就此掩住了眸中翻湧的澀意。

鐘席訣後退一步,順從讓開了封府的大門。

“尤其是姐姐。”

***

另一邊,離京的車隊日夜兼程,終于在第五日傍晚抵達了元興府。

同行的大人們要住驿站,車隊便在入城之後徑直駛向了當地衙門所在的巷道,秦以忱彼時已經提前候在了衙門外,封清桐透過窗子遠遠地瞧見他,只覺連日來累積的疲憊似乎都在這一刻被一種隐秘的愉悅一掃而空。

“兄長!”

她撩起車簾,難得歡欣又大聲地開口喚他,

“我在這裏!”

秦以忱聞聲回首,對上她的視線,肅寂黑眸中應時也顯出些笑意。

他偏頭同身旁人說了幾句話,而後便大步迎了上去,行走間衣袂飄擺,高束的黑發在半空中蕩出一圈細小的旋兒,将他那張英俊得頗具攻擊性的臉也憑白襯出了幾分蓬勃的少年氣。

封清桐忙不疊向後讓開車門,囑咐芷雨自內将簾子撩開,注視着秦以忱撩袍跨上馬車,面上先是一愣,随即又自顧自地低頭笑出聲來。

“嗯?兄長在笑什麽?”

“沒什麽,我還以為……”

秦以忱又笑了一聲,從袖中掏出一方包裹嚴實的油紙小包遞了過去,

“聽說你們今日為了趕路,只在晨起時用過一頓飯,眼下都快戌時了,早就餓了吧?給,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

封清桐急忙颔首道謝,雙手接過油紙包打開,發現其中是一包一式兩份的紅豆酥餅。

她幾乎立刻就明白了秦以忱方才怔愣的原因,鐘星婵自小便是個愛湊熱鬧的好動性子,以往她每每外出,倘若沒什麽限制忌諱,鐘三小姐八成都會結伴跟随。

今番她代替皇女下降元興府,名義上雖是祝禱祈雨,實際卻并沒有多少需要她實幹的差事,鐘星婵就算偷摸跟來了也無甚大礙。

加之秦皎皎又特意鄭重其事地叮囑他提前打點,秦以忱便理所當然地以為鐘星婵必定也在此行之中。

故而他才會提前準備好鐘星婵最愛吃的紅豆酥餅,再早早地候在衙門前。

“我此次走得突然,離京那日,阿婵還在京郊的別院裏不曾回來呢。”

封清桐緩聲解釋了一句,二指捏着一塊紅豆酥餅送到嘴邊,明明還未下咽,喉頭卻莫名覺得有些堵。

“今番是我給兄長添麻煩了。”

秦以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哪裏的話,我作為兄長,于情于理都該照顧你的。”

——作為兄長。

封清桐客客氣氣地回應了他一句,将那塊紅豆酥餅原封不動地放回了油紙包裏。

陳侍郎送過文書後便要與另外兩位大人一道往驿站裏去,秦以忱早封清桐兩日抵達,已經提前為她安排了另一處住所。

是一座二進的小院子,看上去無比簇新,裏外都收拾得妥妥當當,唯有前院垂花門至東西廂房的兩段抄手游廊燈火晦暗,據秦以忱說,是因為這宅子的後院此前一直鮮少有人留宿過夜,原主人為着省事,便未在此處多設燈盞。

“我昨日已經從鋪子裏定好了燈籠,只是春分的花燈游街剛過,掌櫃備貨不足,最快也需得後日才能送來了。”

馬車徐徐停靠在宅院門前,秦以忱先一步跳下車來,轉而又回頭要去扶她,

“桐桐,你且先将就兩日吧。”

封清桐搭着他的手臂邁出車門,“兄長言重了,短短兩日便能尋到如此住所,已是為難兄長了。”

她邊說邊跨過門檻往裏走,腳下的步伐卻在看見那道黑黢黢的幽長回廊後,硬生生地凝駐在了原地。

“……兄長。”

封清桐驀地停下,随即又好面子地轉過身去,裝模作樣地打量起垂花門旁的那方粉油影壁來,

“我還想在此處再看看風景,兄長先回房歇息吧,讓芷雨陪着我就好。”

她幾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氣,指尖攥攥衣袖,已經做好了秦以忱前腳一離開,她後腳便拉着芷雨一路飛奔去西廂的準備。

可誰知秦以忱原本還先她幾步走在前頭,聽見這話後卻又即刻回退,停步伫立在了她眼前。

“桐桐。”

他微微傾身,端着一雙黝黑深邃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她,其中笑意湧動,明顯含着戲谑。

“你還別說,眼下你這幅逞強的模樣倒是同席訣在信裏所述的毫無二致。”

封清桐乍一被他如此凝注,起先還習慣性地偏頭錯開他的目光,旋即卻又瞬間愣住,一臉不解地仰頭迎上了秦以忱的視線。

“兄長這話從何說起?”

秦以忱從袖中取出一枚火折子,垂首吹亮了,指引着她繼續往裏走。

“本還想着進屋之後再告訴你的,在你離開安都的第三日,席訣的信便送到了。他說你慣不喜歡麻煩旁人,偏生嘴上又愛逞強裝膽大,遂千叮咛萬囑咐地交代我,定然勿要相信你那些難為情的虛詞謊言。”

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再開口時,語氣裏便自然添了些谇其不敬兄長的笑斥,

“以及這些火折子,那臭小子還在信中威脅我說,我若不提前将火折子随身準備齊全了,他便把我書房裏那些上好的墨條都偷摸着融掉。啧,整整兩頁的信箋,臭小子通篇沒提阿婵來或不來,反倒先緊着與我肆言妄語。”

他話中笑意愈濃,雖是個叱咄譴責的口吻,卻顯然沒有真的生氣,

“他還說過幾日便會尋個合适的理由趕過來看你。哦,還有阿婵,雖未送信過來,但你今番兀自離家,小祖宗過後知曉了,定然也要忿忿念叨上你好一頓。”

封清桐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起先還能周全地接上幾句話,結果愈是往後聽,她便愈是覺得莫知所措。

從安都城往此處送信,路上最快也要耗費三日功夫。換言之,鐘席訣在她離開的頭一日便已得知了她的不告而別。

誠如秦以忱所言,作為此次被無情摒絕在‘凡事都要最先知情’範圍以外的苦主之一,鐘星婵理所當然會對她有所怨怪。

那鐘席訣呢?

他也會因此而郁郁不滿,覺得哪怕做了再多的事,自己也仍然更信任于秦以忱嗎?

……

夜風過境,吹得兩側樹影婆娑搖曳。

封清桐就在這片春日的沁涼裏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她惶惶回神,心下卻又即刻一個激靈。

等等,

她為何會在此刻抱愧于鐘席訣?

***

思慮間二人已然走到了正房門前,秦以忱先一步推門進去,将其中的燈火一具點燃了,而後才回身去喚封清桐。

“進來吧,屋子裏的卧具都是全新的,妝臺和床榻我也已經用桔皮水擦拭過兩遍了。因不知你會在此處待上多久,我便暫且只在外院雇了三個看門的司阍。”

“今夜你先将就住下,看看還缺什麽,都用紙筆記下來,明日兄長再帶你出去詳細置購。還有,安寝時切記将門窗都阖緊了,此處不比安都的守衛,謹慎一些總是沒錯的。”

他事無巨細地叮囑過封清桐,轉而又垂眸看向芷雨,

“照顧好你家小姐,我就住在東廂,有什麽事大可直接過去尋我,不必有所顧慮。”

芷雨趕忙點頭應是,在封清桐的示意下将秦以忱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

她很快小跑回來,面上神采飛揚,一個勁兒地同封清桐誇贊起‘忱少爺辦事妥帖,忱少爺面面俱到,忱少爺至纖至悉,忱少爺體恤入微’。

“小姐,您還記得嗎?前年鐘三小姐獨自一人外出省親,忱少爺也是如現今這般,提前為三小姐打點好一切的。”

小丫頭将銅盆之中蓄滿水,并着二指抹了一把被擦拭得纖塵不染的妝臺,

“依奴婢看呀,忱少爺對您和對鐘三小姐也沒什麽兩樣了。”

“……”

封清桐淨手的動作倏爾一頓,眸光微閃,沒有答話。

……

三更的梆子轉眼響過一聲,芷雨已然沉沉睡去,封清桐躺在榻上翻來覆去,身體明明早已疲乏到了極致,神思卻倒施逆行的清醒起來。

她睜着雙眼,怔怔望着頭頂的層疊紗帳,那紗是胭脂粉的顏色,其上還用金線繡着一朵朵綻放的并蒂棠花,花蕊環抱卷曲,經月華一照便有如浮光躍金,說不出的溶溶漂亮。

這紗帳一看就不是什麽随意便可置購得來的普通貨色,封清桐都能想象得到,秦以忱是如何在短短兩日內逛遍了元興府的繡坊鋪子,最終才得以買到這方襯合心意的紗帳。

——然遺憾的是,喜歡并蒂棠花的人不是她,是鐘星婵。

并非是在怨怪秦以忱厚此薄彼,畢竟親疏有別,堂表親眷間都尚且無法做到稱物平施。

況且憑心而論,秦以忱待她已是頗為上心。

自她有記憶起,關于她的種種,但凡秦以忱知曉的,他都必定會耐心又細致地料理周全。

——而至于那些他不知曉的,他也從未想過主動去了解。

封清桐抱着錦被複又翻了個身,腦子裏似有哨笛蜂鳴,亂哄哄得響成一片。

去年她及笄之後,府上便不斷有人或直接或隐晦地登門保媒,雖說後來都因着各種緣由莫名其妙的不了了之,但封鐘兩家一向來往頻繁,對于此間種種,哪怕秦以忱再夙夜于公,他也合該有所耳聞。

他明明即将弱冠,已是能夠成家立業的年紀。

有些答案也明明早就呼之欲出,只差一個外在的契機便可戳破那層遮遮掩掩的窗戶紙。

兩家人.心照不宣的那門婚事,若是真真能成,合該早就成了。

更遑論欄窗之內結果為何,封清桐心中其實早已隐隐明了。

只是她卻仍舊執拗地掩耳盜鈴,一意孤行地期盼着秦以忱忽然‘開竅’,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有某個溘然的轉變從天而降,為當年那場殷殷缱绻的月下慰恤畫上句……

咔嚓!

外間突然傳進來兩聲樹枝斷裂的微小動靜,封清桐驀地回神,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窗外有人?

她下意識抿緊了唇瓣,僵持半晌後複又屏息凝神,細聽之下竟發現那響動裏還夾雜着幾聲女子的低低吟泣之音,遂又緊張地攥了攥指,動作極緩地翻身下榻,輕手輕腳往窗邊靠了過去……

開初入夜時,天邊尚且烏沉沉地積着一層雲,此刻月上中天,層雲散盡,庭院之中反倒如有輝照,變得清亮明淨。

封清桐就在這片如水的月色裏眯起眼睛,透過半阖的欄窗,吃力地辨認着回廊之上那道影影綽綽的背影。

很熟悉,總覺得不久前才在哪裏見過。

她歪着腦袋左思右想,直至人影移動,款款轉過身來,她才驀地瞪大雙眼,一臉詫異地驚呼道:

“陳小姐?!”

外間的芷雨哼唧一聲,嘟嘟囔囔地翻了個身,封清桐後知後覺地掩住嘴巴,随意披了件衣裳,端起燭臺跑了出去。

“陳小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那身影正是上一次裙幄宴後,同她們一道乘車去往鞠場的陳侍郎家的女兒,陳婉。

陳婉顯然也瞧見了她,她後退兩步,一臉難為情地抿唇笑了笑,

“對不住了封小姐,我是不是吓着你了?你別害怕,我現在就離開。”

封清桐搖了搖頭,愈加大步迎了上去。

走得近了才發現她臉上都是淚痕,鼻頭通紅,雙眼浮腫不堪,也不知是躲在此處哭了多久。

封清桐急忙将燭臺放在一邊,雙手攥住陳婉冰涼的手,拉着她一道坐在了回廊的邊椅上。

“陳小姐,你為何會……”

“封小姐,我或許要嫁人了。”

陳婉沒等她說完,忽而出聲打斷了她,

“寫有我生辰八字的庚帖已在五日前送到了禮部王大人的家中,若不是爹爹今次突然奉命随行元興府,只怕我與其次子現下已經行過納征之禮了。”

禮部王大人家的次子比陳婉年長六歲,樣貌雖不出衆,性子倒是極好,他們兩家門楣相當,祖輩之間也沒什麽黨派之争,此番若能鸾交鳳友,合該是件喜事。

可惜只看陳婉眼下的神情,便可知這樁親事于她而言,着實和‘喜’扯不上半點關系。

封清桐張了張口,盡管心中已經多少猜到了答案,“那你上次說過的那位意中人呢?他沒有出面争取與你的婚事嗎?”

陳婉自嘲地哼笑一聲,“上次的話是我說來騙你的,我的那位意中人,根本就不知道我心悅他。”

她斂眸看向不遠處晃動的火芯子,神色枉然空洞,聲音輕得像是在呓語,

“所以我這次才會偷偷跟着爹爹的車隊而來,就是想在出嫁之前,将自己的真意當面說與他聽。”

……

廊口霍地刮過來一股涼風,吹得燭火撲閃,幾乎就要熄滅,封清桐下意識探身去護,前傾的身軀卻在聽清這句話時遽然蹇澀了個完全。

“……你,你是說,”

她神色一凝,手腳僵滞着轉過頭來,

“你的意中人是……”

“嗯。”

陳婉毫不避諱地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頓道:

“我心悅秦大人。”

……

啪嗒——

封清桐手指一顫,一滴蠟油就勢滴落到她的手背上,瞬間便将那一小片細膩的肌膚燙得泛起紅色。

她下意識向後縮了縮手,緩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那股灼熱的疼痛感。

“那,那你今夜,兄長他……”

“我今夜自然沒有見到他,他也自然不曾喜歡我。”

陳婉眨了眨眼,聲音裏複又添了兩分哽咽,

“我聽到了爹爹和同僚議事,得知秦大人會提前趕來元興府替你安頓住所,遂膽大妄為地趕赴而來,只為了不讓自己留下遺憾。”

她揚眸看向東廂的方向,那裏明明也有月光,然目之所及卻仍是漆黑一片,仿若毫無溫度的潭府深澗。

“我一路跟着你們的馬車,記下這所宅子的位置,待到夜深人靜後再避過司阍偷偷地潛進來。勞力費心地到了東廂卻也不敢冒進,一直在門外站到雙腿都發了麻,這才壯着膽子扣響了他的房門。”

“他起初還以為門外是你,揚聲問了一句‘是桐桐嗎?’,沒得到回答,踩了靴子便要下榻開門。”

“他動作很急,約摸是怕你真有什麽要緊的事,可待到我出了聲,自報了家門,他便應時停下腳步,再不肯往前走一點了。”

“他說他此刻衣冠不整,不便見客,讓我随意去西廂尋一間空房,待到天亮了便立刻離開。你瞧,我跋山涉水為他而來,最終卻也不過就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陳婉拈着袖子拭去眼角淚花,突然輕聲笑了出來,

“封小姐,我是當真羨慕你,秦大人對你,便真有如對自家人一般毫無顧慮。他敢在深夜出來見你;敢無挂無礙地吃你送去的點心;那日裙幄宴後,你最終雖是乘着馬車抵達鞠場,可我猜測,倘若鐘三小姐執意要求,他也必定不會拒絕與你共騎一匹馬。然之于我,他卻是連當面聽我說一句真心話都不肯。”

她說完這話便埋頭啜泣起來,封清桐抿了抿唇,瞧着陳婉那因哭泣而顫抖的雙肩,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自己才是真正地羨慕她。

誠然秦以忱在與她相處之時,的确從不曾含有那等瞻前顧後的躊躇思量,可是,他心中若當真有她,那此種‘毫不避嫌,一視同仁’的相處之法便應是最大的謬錯。

亦或熱烈坦直,亦或有意克制,亦或患得患失,亦或如履如臨。

他該有千萬種區別于旁人的對待她的方式,唯獨不該似眼下這般,盡職盡責如親生兄長,光明磊落到毫無绮念。

……

慘白的月光将二人抵足而立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封清桐瞭目望向東廂那間黑黢黢的廂房,突然就很想不管不顧地跑過去問一問,問一問那全心全力當了她十數年兄長的男人,心中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

陳婉尤自垂淚哭了好一陣,而後便一臉落寞又釋然地悄聲欲走,封清桐提出送她一程,也被她啞着嗓子婉言拒絕。

“門外還有丫頭候着我,封小姐大可安心。”

兩人一路相伴着走到後門,陳婉斂裙跨過門檻,最後回首看了她一眼,

“封小姐,多謝你今夜的陪伴,作為過來人,我也提醒你一句。有些事合該早些确認,能成自然最好,若是不能,那便盡早止損,收回翹首的目光,仔細瞧一瞧身後人。”

***

陳婉留下一句類是而非的奉告後便徑直離開了宅子,封清桐端着燭臺回到卧房,意料之內的寝不成寐。

她抱着被子在卧榻上來回打滾,直至晨光熹微時才終于生出些困意,可惜睡不到一時半刻,秦以忱便又起床開始練劍。

此等飒飒破風之聲于旁人而言或許算不得什麽,然封清桐向來睡眠極淺,丁點兒大的動靜都聽不得。

從前在自家府邸時,芷雨每每都會在她安寝之後為她燃上少許的安神香,只是今次她們走得匆忙,丸藥衣衫帶了一大堆,反倒将這最為重要的安神香給遺漏了。

日光愈盛,外間很快複而傳進來些許走動灑掃的聲響,封清桐幽幽嘆息,揚聲喊了一句,

“芷雨。”

小丫頭一溜煙兒地跑進來,“小姐睡醒了?這宅子的小廚房還未開過竈,大少爺一早便出了府,将早膳都買回來了。小姐現在要梳洗用膳嗎?”

封清桐‘嗯’了一聲,捏着鈍痛的眉心坐起身來。

秦以忱彼時已經候在了花廳裏,他今日換了一身淺色的衣袍,如墨的黑發并未完全束起,幾縷落在頰邊,倒是很好地弱化了他平日裏那股子不近人情的威壓氣勢,整個人瞧上去神完氣足,顯然休息得還不錯。

封清桐同他問過安好,無精打采地坐到了他身側的位置,一面極力将腰背挺直,一面捏着瓷制的小湯匙,有一下沒一下地翻攪着碗中的粥米。

那粥是當地百姓慣食的鹹口,白糯的米粒以小火熬煮至軟爛,右半側均勻鋪着一層紅椒嫩姜絲小菜,深緋淺黃珍珠白,合在一起便如春日風光,全然的色香味十足。

——倘若不是她不喜食熟姜,這粥應當會很對她的胃口。

封清桐于是愈加郁悒,她從昨日始起便沒吃過什麽正經東西,胃裏本就空的難受,加之整夜卧不安枕,精神頭便更為萎頓。眼下瞧着身旁秦以忱這幅神采奕奕的模樣,也不知怎的,心中突然就奔湧生出了些忿忿不平的情緒來。

他倒是沒心沒肺的整夜好眠,難為了自己與陳婉,一個兩個的,都因着一塊木頭身心交瘁!

“……桐桐?”

秦以忱執勺的手一頓,敏銳地察覺到她灼灼的視線,

“怎麽了?”

他一臉困惑地偏過頭來,

“怎麽這樣看我?是兄長又做錯什麽了?”

秦大公子平常慣會受到自家妹子一些毫無緣由的作怪發難,因此,對于此等突如其來且莫名其妙的哀怨凝視,他幾乎已經養成了一套本能的應對策略。

“不喜歡喝粥嗎?那兄長明日給你買兩個包子?”

封清桐也沒想到自己會被他抓個正着,登時面頰一紅,弱弱低下頭去,

“沒有。”

她在面對秦以忱時向來習慣屈己,期期艾艾了好半晌才終于想到了個合适的理由,

“我就是……”

她邊說邊胡亂地往嘴裏塞了兩勺粥,讨厭的熟姜味道便應時盈滿了口腔。封清桐颦眉攥指,手背上那道被蠟油燒灼的傷口也随即隐隐地泛起疼痛。

“我就是昨夜沒有睡好。”

秦以忱大喇喇地‘哦’了一聲,“那一會兒用過膳,你就莫要出門了,在房中好好休息吧。”

他完全沒有發現她的異常,尤自将早膳吃完了,拿起封清桐擱在小桌上的物品單子草草掃過一眼,繼而便要直接出府采買。

封清桐彼時猶尚坐在桌邊發怔,她埋頭攪弄着眼前的粥米,不過一個恍神的功夫,就見秦以忱茶盞一擱,幾番闊步便已跨過了花廳的大門。

“兄長這就要出門了嗎?”

她愣了一愣,反應過來後便忙不疊起身跑去送他。然無奈她對這座新宅院的地形尚不熟悉,加之腳下慌遽,此刻一時不察,竟是生生被那凸起的青石板子絆了個正着,重心一偏,驀然朝前撲倒了去。

“兄長等等……哎喲!”

倒是沒真的摔着,秦以忱就跟背後長眼似的極快轉身接住了她,他以雙手擒住她的上臂,微一用力便将她從懷中扶直扶正。

“對不住了兄長。”

封清桐悶哼一聲,額頭結結實實地撞到了秦以忱硬邦邦的胸膛上,疼得她幾乎立時便濕了眼眶。

然她卻也顧不得疼痛,擡頭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同秦以忱道歉。

“你沒事……”

她倏地頓住,滿腔的言辭于這一刻戛然而止。

他們挨得實在太近了,幾至到了息息相通的距離。封清桐顫動的眼睫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秦以忱吐納間那灼熱的呼吸。

可就在這等無比旖旎的親密距離裏,秦以忱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沉着鎮定。

他漆黑的眸子裏沒有絲毫的波瀾,甚至出于習武之人的本能,封清桐還隐約在他眸底窺見了一抹一閃即逝的戒備。

不對……

不該是這樣的……

仿佛囫囵墜入了一汪深不見底的水潭,封清桐渾身冰冷,即便奮力掙紮,心卻仍是止不住地往下沉。

陳婉離開時說,有些事合該早些确認。

可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确認竟會來得如此直接趕早又措不及防。

“……桐桐?”

秦以忱見她一臉倉惶愣着不動,放緩了聲音喚了她一句,

“怎麽了?吓着了?”

他淺淺地勾了勾唇,右手擡起,一如體貼的兄長耐心安撫着受驚的幼妹,柔柔順了順她散亂的鬓發,

“又沒真的摔着,怎麽膽子這麽小?要兄長送你回房去嗎?”

封清桐垂下眼睛,唇瓣微微嗫嚅,“不……”

她第一下甚至都沒能發出聲音,吞咽了好幾口後才慢吞吞地搖了搖頭,又輕又緩地回答他道:

“不用的。”

她都不明白自己為何能在此等毫無防備得到确定答案的前提下,依然一仍舊貫地微笑出來。

或許這就是她在秦以忱面前多年養成的習慣,她總希望能讓秦以忱看到她最好的一面。

“兄長。”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過了一瞬,封清桐抿了抿唇,仰頭迎着日光,粲然莞爾道:

“我自己可以回房的,兄長快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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