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生辰
生辰
陸聞墨不知道,他前前後後幾句話堪稱打了兩個人的措手不及。
首先是被關心的當事人黎蔓,她的生辰大抵還有半個月。眼下前來本身是想找陸聞硯商議書坊紙頁的事情,陸聞墨表現出對她生辰的在意,她自是心中熨帖。但兄弟倆讨論這個的話她就不方便聽了,得換個時候再來找陸聞硯。
接着便是無緣無故被自家弟弟靈機一動拉來糊弄他二嫂的陸聞硯,他适才得到消息,叫人幫忙打聽那個老仵作的事情有了進展。現下正打算出門問個清楚,至于黎蔓的生辰禮,他雖有些大致眉目,但也還沒完全定下來。陸聞墨如果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那陸聞硯自己都還沒拿準主意的事怎麽下定論?
陸聞墨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二哥身邊,一手搭上他的輪椅,意欲推人進院子裏去,問幾句再走——其實小少年自己也有個生辰禮的主意,剛剛說的話雖說純屬是現編的,不過也可以讓二哥幫忙參考合不合适嘛。
陸聞硯則向黎蔓開口,打趣道,“郡主也是來打聽聞硯會給郡主準備什麽生辰禮麽?”他将折扇展開,微微掩住小半張臉,“這種事情,總該神秘些,若是叫郡主提前知道了,倒是失了幾分趣味。”
平白無故被扣上一層帽子的黎蔓何其冤枉,“二郎這是說哪裏的話,”她一臉正色道,“先不說我今日來是想向二郎請教書坊之事,再者二郎送我什麽我都是歡喜的,就算二郎送個王八也是如此。”
“哇,”陸聞墨的注意力果然跑偏,十分敬佩地看着黎蔓,“嫂嫂你待二哥真好!”
反正二哥要是在我過生日的時候給我送個王八……我肯定是要生氣的,陸聞墨篤定地想。
三弟怕不是個傻的,陸聞硯暗地裏腹诽一句,小少年的眼睛全在他那大肚能容的二嫂嫂身上,看不見他溫潤如玉的兄長放下扇子,正朝他二嫂嫂比劃口型——伶、牙、俐、齒。
黎蔓毫不客氣地回敬他——彼、此、彼、此。
陸聞墨再度皺起眉,兄嫂是不是擱這兒打啞謎呢。
“那我明白聞墨為何要找我了,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聞墨了,”陸聞硯輕輕一笑,眉眼舒展開,格外俊逸潇灑,“聞墨是怕你送的生辰禮你二嫂嫂不喜歡對不對?”
陸聞墨猛地一個激靈,是哦!二哥送什麽二嫂嫂都喜歡,主要應該還是因為他倆是夫妻,可旁人沒有這種待遇啊!這是不是那什麽……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那自己來問二哥幫忙參考,不很不靠譜嗎?
可惡,怎麽在這種事上,二哥也會勝我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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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蔓被陸聞硯這紅口白牙、颠倒黑白、移花接木的招式驚住了,她正欲開口解釋,誰知沉思過後的陸聞墨似乎下了新的決心,神色鄭重地開口:“那聞墨先走了,我去再琢磨些主意。”
小少年深感時間緊任務重,說完一溜煙地小跑走了,連同自己起初為何會出現的緣由都快變了面目。
黎蔓見人被三言兩語說動至此,不由得一陣愕然。她轉過頭,對着陸聞硯艱澀開口,“是你太會……”胡說八道四個字被咽下,她猶豫半晌,“還是三弟有些過于跳脫了?”
打發走自家三弟且扳回一城的陸聞硯心情松快不少,他輕搖扇子,“郡主可別冤枉我,”他複又開口,“郡主說來找我是因着書坊,可是碰見什麽難處了?”
見他似乎也沒那麽急着出門,黎蔓便将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講了個清楚。
“這紙頁之事我倒不是很清楚……或許可以問問白管事,府上此類物件兒大多由他安排着人去采買,”富家少爺本人只需叫小厮去庫房取就是,陸家財大氣粗,買的都是頂好的竹紙或宣紙,陸聞硯上街自然也不關心街邊鋪子所賣。
“但京城中紙頁賣得貴不算稀奇,”陸聞硯跟她解釋,“許多商鋪所賣紙頁并非當地所造,甚至有不少是從江南一代運過來的。近長江之地,水汽豐厚,氣候适宜,多竹多木,很多造紙的地方都在那兒。好的紙頁造價本就不低,再算上這運送的費用,自然變得更高了。”
“茶莊是咱們自家就有的,故而可以按本錢進,”陸聞硯笑了笑,“如此看來,若是再在江南之地開家造紙的,或許也不錯?”
黎蔓被他輕飄飄一句話裏的大手筆給震住,擺了擺手以示不必。她進府以來,雖不清楚陸家的財力究竟到了何種地步,但這種事無論是吃穿用度還是出行買賣,都可窺見一斑。陸家經商,主打的就是一個絕不小打小鬧,若是真動了在哪個行業經商的心思,自是要闖出一片天來。
不過陸聞硯所言倒是讓黎蔓了然不少,她接手書坊以來,對歷朝歷代的刻書業有了不少了解。如此想來,當初南宋定都後,臨安刻書業飛速興起,抛卻政治與經濟因素,與當地多竹易于造紙想來也有聯系。
“不過郡主也可問問白主管,至少對京城裏有哪些賣紙頁的應會更了解些,府中對紙頁的需求不比書坊,書坊采買的價格只會低不會高,”陸聞硯思忖片刻,顯然與黎蔓想到了一處,“畢竟咱們也不清楚陸良白是否會與賣紙的人有所勾結。”
黎蔓福了福身:“多謝二郎提點,那我先去問問白管事。”
陸聞硯笑着颔首。
……
日子一晃而過,很快來到夏末時分,自然也來到了黎蔓的生辰。
過生辰的人婉拒了陸明德問她要不要大操大辦的提議,只道一切從簡就好。
但慶賀還是不能少,由陸明德做主,午飯是府上的人一起用的。與黎蔓或陸家有所來往之人送的禮在此不做贅述,而陸家備了生辰禮的人都在用飯前将自己的賀禮呈遞出來。
遠在外地的陸聞謙和妻子李翩然近來去了蜀地,送的便是五六匹上好的蜀錦和一個呈花瓶式樣的螺钿漆器,前者色彩豐富,很是精美,後者靜谧巧致,素雅大方;陸聞硯的長姐陸淼淼聽說弟妹生辰,送來了幾樣當下最時興的釵環首飾,價格不菲;陸明德直言自己左思右想都找不着合适的,索性直接拿來個荷包,往裏頭放了兩張一百兩銀票,又送了黎蔓一盆吊蘭;王氏則遞給黎蔓一個玉镯,顏色滿綠,種水漂亮。
陸茵茵高高興興地抱出自己托白管事買來的五六個玩意兒,雜七雜八的什麽都有,不過基本都是玩具,被陸聞墨揶揄說這怕是給你自己買的;後者打趣的行為惹得陸茵茵一撇嘴,于是始作俑者挨了陸聞硯一個腦瓜崩,小少年揉了揉額角,鬥志昂揚地拖出了自己準備的——一大盒炮仗和煙花。
“三哥你這才是自己想放吧,”陸茵茵不服氣地嚷嚷,“哪有午時放炮仗的?”
“才不是!又熱鬧又漂亮,怎麽不合适了?”陸聞墨琢磨了好久才得的主意,此刻被妹妹一打擊起都快氣死了,“再說誰說我要現在放了?”
眼見着兩個小孩兒要吵架,黎蔓忙不疊出來打圓場,“那就晚上放好不好?”她摸摸陸茵茵的腦袋,又指指小少年身後的箱子,“嫂嫂覺得晚上看很漂亮。”
陸聞墨一下像打了勝仗的大公雞,理直氣壯地挺起胸膛看自己的妹妹:“茵茵聽到沒有,嫂嫂都說喜歡!”
“嫂嫂也喜歡我的!”陸茵茵毫不示弱地反駁。
“好了好了,茵茵和聞墨不要吵了,”陸明德出來叫停,順道引着大夥兒關注起另一個,“不如問問你們二哥準備送什麽?”
剎那間,飯桌上的人目光如炬,紛紛好奇地看向陸聞硯。
戰火被轉移,陸聞硯不慌不忙地叫來福取出自己準備的東西。
是盞漂亮的手提花燈,前朝宮裏傳下來的老古董,如今有錢也難買。琉璃制的燈壁很是通透,繪有彩色花紋,撥動時骨碌碌地一轉還會變換式樣,只叫陸聞墨和陸茵茵都忍不住“哇”地一聲喊出來。燈有六面,上端的六個角鑲有寶石,華貴卻不喧賓奪主。手執的燈柄是象牙做的,燈末端還裝飾着鎏金蓮花,小而精巧。
黎蔓輕輕地撥弄兩下,燈壁上的花草變作鳥雀、變作仙女,“真漂亮,”她轉而笑着朝陸聞硯颔首:“多謝二郎,我實在喜歡。”
這燈盞實在稀罕,連陸聞墨都忍不住想要上手多摸幾下,陸茵茵一邊盯着花燈一邊按住陸聞墨的手,不知是告誡他還是告誡自己:“這是二哥送給二嫂嫂的,咱們別碰壞了。”
黎蔓見他倆眼巴巴的,走了個過場問了問陸聞硯,将燈盞遞給兩個小孩兒玩。
陸聞墨一本正經:“放心吧,二嫂嫂,我和茵茵絕對物歸原主,保證它完好無損。”
滿臉鄭重,逗得飯桌上的人哈哈大笑。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入夜,陸聞墨費勁兒地拖着盛有自己禮物的箱子,陸茵茵跟在他旁邊,兩人去找二嫂嫂放煙花。
小少年和小姑娘在院門口撞見了他們的兄長。
陸聞硯看見弟弟妹妹,本是有些驚訝的,但瞥見那個木箱子,倒又明白了。
“二哥,你也來放煙花嗎?”陸茵茵好奇地問。
“我來給郡主送生辰禮。”坐在輪椅上的人如實回答。
哎?可是二哥不是已經送過了嗎?那盞燈籠啊,好漂亮的!
可他們的兄長卻是守口如瓶,不肯再說。
叩了門,蘇葉将人迎進來,坐在院中的黎蔓站起循聲望來,瞥見陸聞硯時有些驚訝,卻也只當對方是不放心弟弟妹妹玩煙花,指了指桌上:“正巧,他們備了吃食,我還正愁解決不完呢。”
知曉黎蔓要過生辰,先是蘇葉和秋月打算湊一湊錢備些瓜果點心,只晚上給她們主子慶個生聊表心意。這事兒被院裏的幾個灑掃丫頭知道了,也嚷嚷着要參與進來。
樂安郡主雖是個有主意的,但待人和善,對下人們也親切。上次負責院裏灑掃的盼兒家裏人生了病蹲在角落裏哭,叫黎蔓撞見了,小丫頭正惴惴不安時,卻聽見主子叫蘇葉姐姐去取錢來,還讓秋月去幫她請了個郎中。
主子心地善良,長得又跟個天仙似的,大夥兒都樂意出些錢給她過生辰。
陸聞墨和陸茵茵一刻也坐不住,黎蔓陪着放了些猶嫌不夠,興高采烈地扯着秋月陪他們繼續放。
“都別拘着,都坐過來吃吧。”黎蔓笑着朝幾個丫頭招招手,見她們都怯怯地望向陸聞硯,黎蔓笑道,“沒關系,二郎這邊由我頂着。”
陸聞硯适時舉手告饒:“今日郡主生辰,自是都聽郡主的。”
見她們還是拘謹,黎蔓無法,附耳對蘇葉說了幾句,叫侍女将桌上的東西分一些,給那幾個丫頭端去。
這樣果然好了些,幾個丫頭不敢和主子同坐,端着瓜果點心到石桌旁、屋子前的石階上坐下,高高興興地一邊吃一邊看三少爺和二小姐放煙花,後面甚至大着膽子湊上去一起玩。
院子裏一片歡聲笑語,黎蔓彎起眼睛注視着他們,和陸聞硯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
“既是過生辰,怎能不喝酒?”
黎蔓轉頭,以為陸聞硯是想喝酒,難道是桌上的酒沒了?她正預備叫人再端一壺上來,就聽到陸聞硯又開了口。
“喝燒刀子,如何?”
黎蔓一驚,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陸聞硯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個酒壺,慢條斯理地給黎蔓倒上:“本是午飯時就應拿出來的,送的人腳程慢了些,晌午後才到。”
夏風習習,滿天星辰閃爍,與在院子上方噼啪綻開的煙火相得益彰。月華如水,照得樹影婆娑,照得酒液澄澈,照得……君子皎然。
面容清麗的姑娘很是驚愕,但下一瞬亮起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
酒液醇香,燒刀子是極烈的,陸聞硯見黎蔓連着三杯下肚,不免有些擔心起來,正欲開口勸說。
黎蔓有些醉了,在院子裏的歡聲笑語中俯身趴在石桌上,面龐一半掩映在臂彎裏,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比任何寶石都漂亮。
“陸聞硯,”她沖他笑,一字一句地說:“……謝謝你。”
一騎紅塵妃子笑……
陸聞硯忽然覺得,倒也不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