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謊言
謊言
輪椅轱辘辘地碾過地上的石板,發出輕微的咵嚓聲。牢獄裏不算太亮,昏暗的燈火打在犯人們的臉上,越往裏走,越是窮兇極惡的犯人,看得也越嚴。從思拓錯開半步,皺着眉:“不過是傳個消息,我去審就好,怎的陸二哥你親自來了?”
“怎麽,不太歡迎?”陸聞硯睨他一眼,笑道,“誰說我是因為你的消息?我分明是想替陸良白照看照看他女婿。”
“哪能了,只是這牢獄裏陰森森的,又不是什麽好去處,”從思拓幾乎要舉手告饒,他記挂着友人的腿,自然不願意讓對方在這惡劣的地方久待,“丁犁就關在右手邊,倒數第三個的位置。”
陸聞硯“嗯”了一聲,百無聊賴地打量着兩側的犯人:“那他最近怎麽樣?”
“他老丈人的死好像讓他吓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待在獄中不說話。不讓他家裏人來探望後他嘀咕了幾句,問他有沒有什麽要交代的人也只說不知道,”提起正事,從思拓的神色鄭重許多,“感覺像是……先前有人同他說過什麽,頭兩天送手指的時候他方寸大亂,戴着枷在獄裏面亂蹿,第三天他又好像無事發生了。我感覺,獄卒裏面……”
“可能有人告誡他……不可成為下一個陸良白吧,”陸聞硯神色淡淡,“但你既然傳信與我,證明他還是信了?”
“是,”從思拓點點頭,他壓低聲音,“我叫人去他家順走了他孩子的虎頭帽,又去亂葬崗找了具小孩的屍體……”這樣的行為他還是覺着有些失了禮節,死者為大,他念了兩遍“阿彌陀佛”,決定今天再叫人去給那小孩兒燒點紙錢。
“那虎頭帽應該是他妻子親手繡的,獨一無二他一眼就認了出來,”講完難言的部分,剩下的話就流暢許多,“接着按照陸二哥你先前教的,讓他隔壁牢獄的犯人說說被新關進來的人。這丁犁原本還将信将疑,今天一早卻是打翻了獄卒送去的飯菜。”
大虞官家的牢獄,本就是不大管飯的,至多是保其不死,大部分都是犯人家中交錢打點,這才能換些待遇。陸良白和丁犁入獄之初,王千紫和女兒就使了不少銀錢。而從思拓派去的人則和丁犁說,若你哪天想通了,想來也就沒什麽口腹之欲了。
自從不讓他岳母和妻子探望後,丁犁在獄中的夥食差了不少,他是個怕死的,對每一頓餐飯都很珍惜。因此聽說這樣的人主動打翻了碗,從思拓忙不疊叫小厮給陸聞硯傳了口信,自己也急急忙忙地跑過來。
交談間兩人終于到了關押着丁犁的牢房前,昔日在書坊裏志得意滿的男子下巴瘦削大半,臉色蠟黃,之前縱使并非錦衣華服但也幹淨整潔,如今的粗厚葛衣上滿是髒污的泥土,袖子更是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瑟縮在角落裏,身後是黃綠不接的雜草,了無生機。丁犁先前在書坊見過從思拓,也自是認得陸聞硯的,此刻更覺得尤為恍惚。
他心中惴惴,脖頸和雙手被木枷所縛,手腕處有淺紫色的血痂,只費勁兒地在兩人面前跪下,道:“二少爺,從大人,草民……丁犁見過二位。”
陸聞硯氣定神閑,從思拓自覺地頂上,口吻嚴肅:“丁犁,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被問詢的人因為缺水所以唇上盡是溝壑,他下意識地舔舔嘴巴,咽了口唾沫,盯着陸聞硯瞧,不死心地說:“小的……小的想見見我的妻子和孩子……”
蓬頭垢面的人想要伏倒在地,卻因木枷的限制只能尴尬的半彎着腰。丁犁咬着牙關,一顆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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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思拓皺起眉:“再沒別的?”
丁犁又餓又怕,沒有吭聲。
身邊的人張張口欲再說些什麽,一柄折扇輕輕抵住他的胳膊,陸聞硯默然,垂眼看向那彎曲的脊背。
周遭一片寂然,只零碎餘得老鼠窸窣流竄的吱吱聲。
丁犁覺着自己面頰上的肉抖動兩下,心中無數個念頭飛過,他雙手死死地蜷縮成拳。人在恐慌迷茫時總會下意識地尋求依靠,丁犁不自覺地往牢獄角落的位置偏了偏目光。
按照岳父和那位大人說的……
他說過,只要我照做了,娘子他們一定會沒事的……
幾乎能将人溺斃的沉默中,陸聞硯輕笑一聲。
似是出來賞秋景的公子哥兒失了興致,兀自就要打道回府去。一身紗絲織就的衣袍輕薄如雲,繁密的刺繡需五六個手藝上好的繡娘費十天功夫都不見得能繡出一匹,只襯得輪椅上面容如玉的人越發華貴風流。
關着丁犁的這間牢房牆壁上有個小窗,三人相隔得有些遠,丁犁看不清來人的表情,落下的天光只讓他覺得對面人的衣袍越發晃眼。
“既是誠意不夠,那也沒什麽好談的了,”牢獄中的人猛然擡頭,眼睛瞪得渾圓,張開嘴急切地準備說些什麽,陸聞硯沖他笑了一下,“等你想明白了再說吧。”
“少爺!”丁犁膝行兩步,鬓發間夾雜着幾棵幹癟的黃色枯草,“小的,小的只是……”
“你一個男子倒也皮糙肉厚,只是不知道已經喪了三根手指的婦人……啊,他孩子剁了幾根?”陸聞硯随口問旁邊的人。
從思拓心領神會:“兩三根吧,四個月的小孩兒手伸不開,菜刀也不是很準,我打算叫他們換把薄的匕首。”
“從大人!”牢獄裏有誰目眦欲裂,似要流出血淚。
“不早說,我近來剛得了把寶器,回頭給你送來,”陸聞硯語氣輕快,“今日去明月居如何?店家說已經為咱們兩個備了酒菜。”
上一秒還要送寶器剁人手指的人下一秒就邀請自己去酒樓喝酒,饒是從思拓打定了主意配合,聽完也不免在心裏咂舌半下,不過他還是順着意思點點頭:“行。”
此後不管丁犁在後面如何叫嚷,兩人都沒再理會,徑直出了牢房。
“關進來後可曾對他用過刑?”
從思拓一愣,旋即皺起眉:“沒有,不是說為了不打草驚蛇先用緩兵之計麽?”
“那就是有人比我們急,他手腕處有傷,木枷會磨損肌理,但不至于那麽嚴重,除非他老是哭天搶地地牽動手腕……”陸聞硯思忖片刻,他神色一凝,語速驟然快了起來,“立即叫人去他牢房裏搜查一番……連同整個牢房一起查探一遍!”
從思拓讓他吓了一跳,意識到茲事體大,故也不敢怠慢,馬上叫自己人去了。
約莫一炷香過後,從思拓打發走彙報的下屬,整個人氣得頭昏腦漲:“好端端的牆角竟然藏了個洞?前年戶部才撥了銀子讓這邊修繕……”戶部尚書的兒子很是了然這筆銀錢的存在,“這筆錢……”
他猛然驚覺自己還在外頭,于是雖然氣到牙癢癢,但也不得不按下不提。
陸聞硯沒心思追究這筆錢款的去向,眼前迷霧太多,刑部牢獄未能及時修繕都顯得無關痛癢起來:“再晾丁犁兩日,我會派人把他妻子和孩子藏到別處,給他下一天水牢,兩日後允許他岳母探望。”
水牢裏灌的是冰鹽水,基本沒至人的胸口,稍有不慎別會跌入水中溺斃。若是犯人身上有傷,更是苦寒和疼痛交加,令人聞之色變。此刑因為過于殘忍,雖在明面上已不大允着用,但陸聞硯知道刑部并未将其完全廢除。
“好,”從思拓應下來,卻又小心翼翼地試探,“陸二哥,你要對……那兩個用刑嗎?”
雖未言明,但都清楚指的是丁犁的妻子和孩子。
陸聞硯沉默半晌,沒有直接回答,只道:“丁犁應當會識相。”
從思拓點點頭,難免想起了友人三年前意氣風發、春風拂面的模樣。陸二哥心中陰郁不少,只君王夫子所推崇的仁義道德能将那些勉強壓制,若是那時問他這個問題……哦,甚至不用問,從思拓也相信對方肯定會狠狠斥責自己心狠手辣。
但墜馬後的人顯得陰晴不定,這兩年越發像個“活閻王”。
他不免替人唏噓,也不由自主地替人謀劃起來:“那陸二哥你回家歇幾天吧。”樂安郡主雖然也不是個簡單角色,好歹人看上去很是溫柔和婉。
不是都說近朱者赤?
某人心底存着殷切希望。
陸聞硯不知道某人這一句背後的百轉千回,不過聽了對方的話也想起了黎蔓,雖然是因為另一件事。
她的生辰,倒是近了。
……
樂安郡主本人,這幾日整體過得還算松快。今日她對着賬冊打了一會兒算盤,終是忍不住輕輕皺起眉來。
“求是堂賣出的紙墨……進賬的錢是真有點不如人意啊……賣出的份數也有些少,”黎蔓一手捧着賬冊一手搭上算盤的圓珠,“難道是成本着實有些高了?茶葉從莊子上拿本錢确實便宜太多……”
陸氏書坊所用紙頁基本都是從一家鋪子裏買來的,黎蔓思忖起陸良白生前的行徑,覺着沒準兒在開銷如此龐大的地方對方也曾動過心思。
但空口無憑,黎蔓一邊遣人去打探各處所賣紙頁的價格,一邊覺得近水樓臺先得月——去問問陸聞硯,此人嗜書成癖,書畫皆通,平日裏對這些可能也會有所了解。
她帶着秋月出門,卻在陸聞硯的院子門口瞥見了來回踱步的陸聞墨。
小少年正低着腦袋踢地上的碎石子,呆頭鵝今日垂下了它的脖頸,有點蔫嗒嗒的,像在烈日照耀下沒精打采的小草。
聽到腳步聲,陸聞墨擡頭,甕聲甕氣地朝黎蔓行了個禮:“見過二嫂嫂。”
“三弟可是來找二郎?”不知為何,黎蔓總覺得面前人臉上的表情有點可憐兮兮的,“怎麽不叫丫頭小厮通傳一聲?不妨和嫂嫂一起進去?”
陸聞墨的腳尖碾了碾小石子,不知道自己該點頭還是該搖頭。自從那日無意聽到了母親的話,他心中就十分苦悶——我真的比二哥差那麽多嗎?
小少年擡頭瞥了眼頭頂上的匾額,是陸聞硯自己題的“能蔽軒”,舒朗自然。陸聞墨自己寫不出來,但也可以品鑒出是寫得極好的。
他又想到自己昨天交給夫子的課業。
好吧,他低下腦袋,在心裏暗自嘀咕,我好像是比二哥差很多。
對面的人半天不應聲,黎蔓疑惑地“嗯?”了半句。
陸聞墨的眉頭擰成麻花,要實話實說嗎?可是跟二嫂嫂說,說自己因為母親說自己不如二哥所以很苦悶……這好像有點尴尬啊……
但二嫂嫂還在問呢,什麽話也不說未免太無禮了些。
電光火石間,陸聞墨想到一個絕佳的主意。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二嫂嫂的生辰不是要到了嘛,我來找二哥打聽打聽他送什麽!”
沒曾想症結落到自己的黎蔓聽了這話怔楞在地。
正好讓來福打開院門準備出去的陸聞硯也愣住了,一句話半個字不落地進了耳朵。
小厮丫頭眼觀鼻鼻觀心地裝愣,餘下的三個面面斯觑。
陸聞墨“哈哈”地幹笑兩聲:“這麽巧,二哥,我來找你商量事情呢。”
陸聞硯遲疑地點點頭。
所以你二嫂嫂,也是來問我……她生辰我會送些什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