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名字
名字
“郡主喜歡就好,”陸聞硯眼眸深邃,彎起時沖淡了一些疏離,“這一壺是先到的,另外還購置了幾壇,怕是要過幾日才到。屆時叫來福給郡主送來,不僅有燒刀子,還有兩種燕北的葡萄酒,我不大識貨,只讓人挑當地最有名氣的買,還望郡主見諒。”
黎蔓因為醉酒本有了幾分懶散困意,哈欠都小小地打了兩個。此刻眉眼怔怔,略帶迷茫地望向他,遲緩的思緒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話。她心中既有高興也有驚訝,“你……你這人好……”
好什麽呢?
在這剎那間,黎蔓也不知該說些什麽。該說他善察人心?真要給今日所得的生辰禮論個次序,這一壺燒刀子在黎蔓心中奪魁;該說他面面俱到?有名無實的妻子尚且能周全至此;該說他歪打正着?燕北之物這麽多,偏偏挑中的酒。
可黎蔓不知道他對旁人是不是也如這般,不管內裏如何腹诽,陸聞硯面上待人總是溫厚平和,謙謙有禮。可他私下又謀定後動,心思深沉,黎蔓覺得自己看不懂這個人。
一個“好”字在齒間打轉千百回,她讪讪地閉了口,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得鄭重地沖人略略颔首,至少表達自己有在聽,也十分感動。
陸聞硯說過的漂亮話、做過的漂亮事太多,先前的怔楞在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伸手,将一盤點心往黎蔓的方向推了推,“既是喝酒,總該吃些東西墊墊。”
用水粉和作湯圓,得到光滑軟彈的面團,其中包上松仁、核桃、豬油、糖餡。下入鍋中煮熟撈出,吃起來彈牙但不黏膩,味道鹹甜皆有。起鍋将油燒得滾熱,把香榧和杏仁碎用鹽醬調好味再拌入粉漿,接着用煮的熟芋頭片裹上面漿丢入鍋中油炸,色澤金黃即可撈出這酥黃獨,外殼焦脆,內裏濃郁。蘇葉和秋月記得自家姑娘喜歡櫻桃酪,特地備了好些,笑着說只允着郡主放肆這麽一回。
當然,最受人關注的,還是那碗長壽面。黎蔓身子弱不宜積食,因此面的分量不多,但卻實實在在的只由着一根搓成,清亮的湯底,卧了個金黃的雞蛋。而待面端上來時,連正放煙花的陸聞墨和陸茵茵也跑了過來,囑咐她一口氣吃完。
黎蔓失笑,她不信這個。卻架不住兩個小孩兒的臉色一個比一個嚴肅,再轉頭,卻發現連陸聞硯都滿是正色:“郡主記得一口氣吃完。”
合着原來是你打頭陣啊,黎蔓笑着看了陸聞硯一眼,複又輕輕地搖搖頭,鴉黑的睫羽垂落,灑下斑駁的影子,她老老實實地一口氣把這碗面條吃完。
陸聞墨和陸茵茵高興地歡呼兩聲,黎蔓被逗樂,側過身,端起盤子裏的酥黃獨分與兩個小孩兒。她白淨的臉龐因着酒意染上絲絲縷縷的緋色,披着一身月色,更顯溫婉脫俗。
兩個小孩兒吵着問她:二嫂嫂,你喜不喜歡我們給你的生辰禮?煙花好不好看/玩具好不好玩?
若換了陸聞硯,定要想個法子把兩個吵鬧的源泉打發走;黎蔓脾氣好,被纏着問也絲毫沒有不耐煩,細細回答:“喜歡啊。”
她醉了酒,說話就更心直口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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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三弟,你放爆竹時應當跑快些,被炸得灰頭土臉可不好看。不過我瞧着你整體還算利索,下次也許可以送你一個袖箭玩玩兒。”
“茵茵的玩具我也很喜歡,嫂嫂有些更精巧複雜的,下次給你捎些過去。”
陸聞硯饒有興致地聽,等她說完不忘捎上自己:“那我呢?”
“啊?”黎蔓微微蹙眉,似是疑惑地說,“你怎麽還同三弟和茵茵比?”
盡管大抵已經被對方在心底腹诽“幼稚”,但陸聞硯照樣臉不紅心不跳:“嗯。”
但喝醉了酒的黎蔓并非神智全無,只是思緒會慢很多,若遇上覺得無需仔細思考的事情就徑直答了。只不知陸聞硯平日裏在她心中是什麽樣子,看上去斟酌了很久才開口。
“花燈很漂亮,感覺上元節那天能帶出去,”她歪了一下腦袋,眼底藏着狡黠,顯出幾分靈動與俏皮來,“不過嘛——我還是更喜歡這個!”說着敲了一下手邊的酒壺。
陸聞硯不依不饒,又問她:“那郡主要給我捎些什麽?”
陸聞墨有袖箭,陸茵茵有玩具……黎蔓被他問住了,是啊,給陸聞硯捎些什麽?
若說投其所好,對方嗜書成癖,書房裏的書比鋪子裏還全;但她不會醫術,也治不了對方的腿;繼母王氏與他關系微妙,但也沒到前世那種你死我活的地步;身外之物,陸家不缺錢,陸聞硯不缺名……
“以後……我帶你去燕北玩兒?”黎蔓猶豫了好半天,語氣遲疑,像初春時節在樹洞口探頭探腦的花栗鼠,“我對那兒最熟,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知道!”
燕北不是那麽适宜農耕,但瓜果種得不錯,收獲的季節一口下去可甜;大漠偶爾會有胡人經商的隊伍,胡姬大多金發碧眼,那身段個頂個的好看;有個老人家烙的餅可好吃了,賣得便宜還個頭很大,普通人吃半個就能飽……
陸聞墨和陸茵茵坐在她左手邊聽得津津有味,說話的人講得也高興,不住地伸手比劃起來:“有一次我二哥帶我出去玩,碰着了這麽長的一條蛇……”
兩個小孩兒聽到這兒被吓得臉色蒼白,陸聞墨忙不疊問:“啊?那怎麽辦,不會有毒吧?”
“圓頭圓腦的,沒毒!我們燕北人都認得,”黎蔓篤定地擺擺手,她照舊興致勃勃,因為激動故而臉色更加紅潤,較之平日的素白倒更顯顧盼生輝、神采飛揚,“怎麽辦?當然是抓回去泡酒喝啊!”
聽到泡酒喝,陸聞墨和陸茵茵本來因為沒毒而放下的心此刻似乎又懸起來了,陸聞墨琢磨了半天,打了個寒顫,由衷道:“嫂嫂真厲害!”
“不不不,我覺得我兄長他們才厲害,當初在燕北……”
陸聞硯掃視兩個小孩兒一眼,思忖片刻三言兩語吧弟弟妹妹打發去看煙花了,自己則側過身與黎蔓對視,溫聲道,“這些不如等我們以後到了燕北,郡主再細細講……”他心底咂摸兩下那句“我們燕北人”,微妙的心緒一閃而過,“眼下的話,郡主不妨說說自己?”
“自己?”黎蔓困惑地皺起眉,有些不解地問他,“說我自己幹嘛?”
“因為陸某發現自己對郡主知之甚少,”陸聞硯如墨的眼眸擡起,嘴角勾起一點弧度,又善解人意道,“說什麽都可以,哪怕是喜歡什麽吃食也可以。”
“說我自己……”
“有了!”黎蔓稍稍擡高了些聲音,亮亮的眼睛好似一對盛在水裏的銀丸,輕快的語氣像被晚風吹動的青絲,“我跟你說說我的名字怎麽樣?”
此刻的陸聞硯是個很好的聽書人,配合地颔首:“當然。”
“先說我的兩個哥哥,一個叫黎雲,一個叫黎志,這兩個名字的由來很明白,就是希望他們有淩雲志,我們黎家人,絕不做孬種懦夫!”黎蔓豪情萬丈,與有榮焉背後是強烈的認同,“嗯……我覺得他們雖然平日裏有些不靠譜,但……還是應該擔得上這兩個名字吧。”說到最後,聲音不由得低落下去。
哪有在生辰當天就惹得壽星傷心的道理,陸聞硯放輕了聲音,“兩位少将軍皆骁勇善戰,自是雛鳳清于老鳳聲,絕沒堕黎家半分威名,”他頗為自覺地調轉話頭,“那郡主的名字呢?”
“他們兩個那時候可調皮了,上房揭瓦的功力比陸聞墨強出不知多少,”黎蔓嘀咕兩句,“我的名字嗎?我先天體弱,出生的時候差點沒能活下來,吃藥是尋常,夜裏時不時地發起高熱更不是稀罕事。”
饒是此刻她就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陸聞硯還是下意識地心裏一緊。
“我父親……先父說,那就取個好養活些的名字,”說到這兒她忍不住輕笑出聲,“他出去轉了一大圈,回來跟我母親說,要不就叫小草吧,都說賤名好養活。而且小草多肯長啊,不還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嗎?”
陸聞硯微微挑了挑眉。
“母親當然生氣,抓起旁邊的棍子照着夫婿的腦袋就是一下,小草雖說确實是肯長,但這名字不好聽,她想給女兒取個好聽的。”黎蔓以袖掩嘴,眉眼彎起,話語裏不知是懷念還是覺着有趣,“後來琢磨了半天,軍師過來說,不就是希望小姐能長大長高長壯嘛,不如叫‘蔓’,取生長之意。《詩經》裏還有雲呢,‘野有蔓草’。”
黎舉飛在軍中統帥,對手下的要求之一就是說話不要叽叽歪歪,越容易讓人明白越好,交文書上來最好用大白話,誰非要弄咬文嚼字那一套非得被他收拾不可,平日裏聽軍師引經據典總覺得有點太長的人,那日卻格外有耐心。
“所以,我就叫黎蔓了。”
很簡單的生長之意,背後是人們希望她平安長大的殷切盼望,純粹而虔誠。
玩鬧了許久,筋疲力盡的陸聞墨和陸茵茵适才在向兄嫂道了別後回了自己的屋子。院裏的灑掃丫頭吃完瓜果和主子道了生辰吉樂也各回其職,來福、蘇葉、秋月守得遠遠的。
此刻天地間仿佛只餘下黎蔓和陸聞硯兩人。
後來陸聞硯想,或許在這一天他就應該明白。
黎蔓從不願做籠中鳥。
既是如此,那他該做原上風,只求一吹便蔓草綿延,永世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