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墜馬
墜馬
“轟隆——”
刺眼的白色光亮如同被惹怒的巨龍在天際一閃而過,猙獰蜿蜒的姿态讓人們不由得感慨:在天公的咆哮前,任誰來了都只不過是渺小的滄海一粟。
大雨傾盆,蕭瑟的秋風席卷着雨幕潑來,以淩厲不可擋的姿态奪走粗粝樹幹上最後的葉子,也使高處更多的石子、泥土一點點被沖刷,繼而滾落下來,時不時“啪”的一聲落到下方的山路上。
陸聞硯已經數不清自己的腿和胳膊上究竟被劃出了多少血口子,只依靠着求生的本能俯下身子盡力貼合馬背,他的腳與馬镫緊緊連結難以掙脫,此刻更是腦袋沉重,周身劇痛。
看不清模樣的野獸在灌木叢後蟄伏,它們觊觎着這散發着血腥氣的獵物,卻也被面前的滂沱大雨與馬兒那駭人的瘋态所阻礙。撒開蹄子不管不管地往前沖的馬兒發出嘶吼,聲音因傷口和身子與石壁、枝條刮蹭産生的疼痛以及藥物的作用下顯得格外高亢凄厲。濃重的黑色蔓延了整個天空,沉沉地壓下來時,像是要把所有事物都吞沒。
“唰——”
又是一陣強勁的、泛着刺骨寒意的秋風襲來,陸聞硯的臉上滿是雨水,鬓角衣袖、鞋襪腳底盡皆冰涼。細密的水珠打濕了睫毛,他越發眼前發黑看不清道路,腦子裏卻還在思考。
我……今日是要死了嗎?
我是要死在這兒了麽?
當初選的是百裏挑一的良駒,雖也有些脾氣但總體還算聽話,今日怎得突然發起狂來?
這是意外嗎?
手上這承恩伯貪墨銀錢的案子才剛告一段落,雖有一兩處對不上,但想來只待一些收尾的功夫……難道我命該絕于此?
思及此,他垂落在馬肚周圍的手不由自主地蜷了蜷,進而一點一點地握成拳頭。
不,不是。
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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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火石間,他突然想起了什麽。
“大人,這封信件上的字有些斑駁不清了,不如讓聞硯拿回去交予我家書坊,試試看能不能拓印出來。”
那人抖了抖胡子,正埋首于如小山般堆積的卷宗當中,聽了陸聞硯的話,他費力地擡起眼皮,“何苦費這力氣,不是已經有證人證明他和很多同僚雖然認識但交往不多?當年在朝堂上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京城就這麽大,下了朝總不能碰着面的時候裝個瞎子吧。”
白胡子老頭撚了撚自己的胡子,嘀咕着手邊的墨要用完了,下次得記得那一塊新的。察覺到陸聞硯沒有吭聲,老頭便又問,“這封信現在能看清的有什麽?”
陸聞硯捧着那泛黃發舊的紙,努力地辨認了半天,“好像是和誰問好……”
“他左右逢源,這種看上去也不是特別好的紙,想來對面的人也不重要。問好有什麽必要非得複原,”老頭嘆了口氣,用手中毛筆的筆杆随意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卷宗,“這些才是該仔仔細細看的!這還有這麽多供詞沒看!”他又翻過一頁,“這次的疏忽也太大了,怎麽跟年初的安王一樣,真是多事之秋……”
陸聞硯還是沒有立即應答,大虞最年輕的少年進士微微蹙了蹙眉,不知為何總覺心中有些別樣的預感。老頭感嘆了一句他的固執,也就随他去了,“盡快啊!這紙都這麽舊了,要拓印不了你別鑽牛角尖,現在的證詞應該足夠定罪了。”
陸聞硯的語氣這下輕快起來,他沖老頭點點頭:“謝謝師父!”
書坊的掌櫃接過了被陸聞硯小心翼翼護着的紙,仔細地察看了許久,恭敬又為難地說:“這……怕是不容易,只能讓鋪子裏的夥計和師傅先試一試……”
這麽聽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陸聞硯彎起眼睛,點點頭:“實在有勞掌櫃和大家。”
但沒過兩天,就是師父一疊聲地催他拿回這封信,說是要封卷宗了,他本想着再給書坊些時日,從京郊回去再拿的。
會是因為那封信嗎?
還是那個在大理寺的人即将抓到他時就決然自殺的人?
數十個官兵在吏部尚書府前将人團團圍住,那人臉上露出不甘的神色,明明已經搜出了他身上的匕首、短刀。但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飛镖,幹脆利落地劃開了自己的喉嚨。鮮血噴湧而出,至死不閉眼,場面知慘烈。陸聞硯聽說負責去捉拿的幾個官兵當天都吃不下飯。
那人真的是去刺殺的嗎?
又或是那日我在我家院子裏發現的那盒帶血的珠子?
不起眼的木盒子被放在院子的一角,上用魯班鎖封存,陸聞硯本以為是哪個負責灑掃的仆從不甚落在了院子,徑直交給來福讓他找到真正的主人。誰知問了一圈都無人承認,陸聞硯心下生疑,這才把木盒子拿在細細地瞧,忽然在閉合處發現暗紅的痕跡。
他沒有聲張,三下五除二地拆了那魯班鎖,才發現裏頭是數十粒燦燦明珠。但本該華貴瑰麗的珠寶上此刻滿是血腥的斑斑赤色,叫別人開了許是會吓一大跳。陸聞硯也不免吃了一驚,他沒有聲張,一時也未能弄清這盒子的用意。只吩咐家丁守好院子,試試能不能守株待兔。
疑惑一點一點地堆積,那掩藏在龐大卷宗下的細微之處在此刻集腋成裘,彙成河流。
案子……這案子一定還有不對之處!
“轟隆——”
“砰!”
哪怕是響亮的雷鳴都未能完全掩住火藥炸開的沉悶聲響,剎那間地動明顯,仿佛整座山脈都晃了晃,陸聞硯費勁兒地支起身子,咳嗽時喉間泛起鐵鏽的味道。只偏頭一瞧,他猛地瞳孔驟縮。
足足有五六個人的身形大的巨石正從那上面滾落下來,所過之處目空一切地碾碎所有石子或草木,駭然向一馬一人逼近!
好大的手筆,陸聞硯在心底嘲笑一句。
再一擡頭,竟是有些走投無路。一直瘋跑的馬兒也慢了下來,似乎有些神智回魂的猶豫。因為此刻他與它面前再無山路,只有壁立千仞的山崖。
他已別無選擇。
陸聞硯雖未至弱冠,但因着年少入仕,所以在中了進士後就已行了冠禮。他平日最愛的是支流雲簪,但今日為着方便利落也為了與服飾相匹配,換了支由銅打磨的,握在手心時一片冰冷。
少年取下發簪,咬牙狠命往馬肚子上一戳!
劇烈的疼痛使得馬兒再次驚慌起來,撒開蹄子再度跑起來,背部和肚子劇烈起伏妄圖把伏在馬背上的主人甩下去。但馬镫已經嵌入陸聞硯的鞋底乃至皮肉,他與它俱為一體。
在瘋狂的嘶吼聲中,陸聞硯皺着眉閉上眼,同馬兒一同直直地朝山崖奔去。
……
爛柯人于洞中觀棋,再出山時,外界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陸聞硯未能出山,他再醒來時正趴在一處河灘上,只消咳嗽一下便覺得血與水自嘴裏、喉間争先恐後地噴湧而出。少年稍稍動了動手臂,便覺得胸腹處劇痛無比,他不懂醫理,故也不知自己是否斷了肋骨。
耳邊傳來輕微卻又低沉的聲音,陸聞硯費勁兒地一扭頭,便與馬兒碩大的眼睛對上。這馬側躺在河灘上,那眼似乎有些渾濁渙散,肚子處的皮膚起伏幾不可查。想來因着多方原因,将要時日不長。
但馬兒的光景不好,他自己又能好到哪裏去呢?陸聞硯苦笑一下,因為他發現自己的雙腳雖有一只已經脫出了馬镫,但另一只仍牽系其上,遠遠瞧着便已是血肉模糊的模樣。
他不知自己摔下來有多久,周遭盡是叢林灌木,只眼前有一處黑黢黢的山洞。再擡頭,便發現夕陽已被山的肩頭托住,飛鳥争相回到林間,等會兒便會入夜。
這山林間不知有那些動物,何況他身上有傷,嚴智文曾說過血腥氣更容易引來野獸,待在外頭并不安全。
陸聞硯又緩了會兒氣,頭腦稍稍清明了些。他忍痛支起身子,咬着牙弓起雙腿,用手中握着的簪子一點一點剔除剝離開與那馬镫連結的血肉,每動一下手,額間便冷汗涔涔,疼痛難忍。
陸家在京城富甲一方,生于此間的陸聞硯終究是錦衣玉食将養長大的,何曾吃過這般苦頭?
好不容易讓雙腳都與那馬镫分離,他渾身上下的衣衫竟被冷汗濕透,河灘附近水汽甚重,秋風一吹更覺冰涼。他沒有力氣去搬馬兒,也沒有親友能立馬找到自己的把握,腹中空空很是難受。他沒猶豫太久,用銅簪劃開馬兒的血肉,血腥氣撲鼻而來,還存有些許溫熱的液體濺上面龐,他擡手擦拭時格外冷靜,費勁兒割下些生肉後帶着傷一點一點移到洞裏,很艱難,疼痛似乎成為了習慣。
幸而脖頸、腰腹間的傷口勉強沒再流血,埋伏在枝葉後的綠色眼睛估摸了一下陸聞硯的身形,警惕地選擇暫時退開。
及至到了山洞,裏頭倒也沒有什麽體格大的野獸,幾只老鼠因為龐大生物的到來驚慌失措地跑了出去。倒叫陸聞硯感慨一句,沒想到自己會落到和老鼠搶地方待的地步,越想越覺得腦袋昏沉,不知何時昏了過去。
陸聞硯不知自己究竟在山洞裏待了多久,洞裏一片昏黑,所以也分不清外頭是白日還是夜晚。他大腦一直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也再沒有能力站起走出洞去,實在饑餓難忍便皺着眉頭逼着自己啃兩口馬肉,茹毛飲血到胃裏泛着強烈的不适。
陸聞謙帶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走進山洞,看見幾近昏迷的弟弟時幾乎要落下淚來。顫顫巍巍地探了探鼻息,一向不信鬼神的人脫口而出“阿彌陀佛”。他把火把遞給仆從,不放心別人,執意自己去背弟弟。
從思拓和嚴智文跟在旁邊,臉上一片着急,和陸聞謙背上的人不斷搭話,只為叫好友保持着清醒。
“人活着就好,人活着就好。”陸聞謙不住感慨,他的母親早早地撒手人寰,陸聞硯和他同父同母,自然格外親近,自己身為兄長讓弟弟受了這麽嚴重的傷,叫他如何不愧疚?幸好他這些年跟着父親走南闖北地做生意,體格也還算壯,背着弟弟不算吃力。
幾人出了山洞,趕緊去找郎中。
陸聞硯悠悠轉醒時,迎來了一大堆人的噓寒問暖。仆從急急忙忙地跑去請郎中,彼時的陸聞硯還不知道自己的腿傷,死裏逃生心情還算松快,可稍一扭頭,就在床邊瞥見了一個木盒子。
和那日他在院子裏撿的一模一樣。
但那個盒子分明已經被他收入庫房,沒他的命令,仆從定然不會拿出來。
再詢問時,來福很是茫然。
“這個盒子?”小厮撓撓頭,懇切又疑惑,“這不是您的東西嗎?那日在山洞前發現的,小的問過,他們都說不是自己的。我瞧着這與您上次拿的那個相近,上面還有個咱家'陸’字,思來想去便拿回來了。”
躺在床上的少年因為重傷故而臉色蒼白,聽了這話怔愣片刻,随即點了點頭、
陸聞硯借口自己想要睡會兒,支開了所有人,拆開了那個盒子。
兩天後,當人們問起他這次墜馬時,少年垂着眼,道:“那馬被山中野怪所驚,無論我怎麽呵斥都不肯停下。”
他說:“沒有辦法,我就被帶着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