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設計
設計
考慮到陸聞硯的輪椅,求是堂門前并無門檻臺階,改為最高處約有二十公分的斜坡。淩鵬遠恰巧是在那最高處一個趔趄,整個身子歪斜,徑直踩空重重摔下。
因此淩鵬遠這一跤摔得極狠,正值夏日,大夥兒穿的衣服也較為輕便。他手忙腳亂地擺動四肢想要維持平衡,反而使得自己的手掌直直地與粗糙地面刮蹭,當即破了皮流了血。他肩胛和背部疼痛無比,随行的仆從吓了一跳,趕緊上前扶。
定國公家的小少爺這下狼狽極了,一瘸一拐地由家丁攙扶着站起,上好的衣袍劃拉出口子,沾滿了灰塵,頭發都有些散了。整個人都灰頭土臉的,叫四周的百姓都忍不住在心裏偷偷發笑。
平日裏好不神氣的世家少爺,不也摔了個四腳朝天嘛。
淩府的家丁在心裏叫苦不疊:自家少爺整個性子什麽時候才能改改?老爺和夫人都跟他說了最近安分守己些,怎麽偏生不聽?非要巴巴地跑到人鋪子前找不痛快?
要是惹出什麽事,受責罰的不還是他們這些跟着伺候的?
淩鵬遠的貼身小厮小心翼翼地架着淩鵬遠,又試探性地勸,“少爺……今日要不先……”淩鵬遠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小厮想着那日街頭過後自己被扣下的月錢,咬牙繼續說,“今日要不咱們先回去吧?”
“回去什麽回去?”淩鵬遠一張臉氣得通紅,“今天又不是我故意惹事,而且是她……”他轉過頭伸出手,想去指地上的飛蝗石來佐證自己剛剛摔得這麽狠完全是因為面前的毒婦……
黎蔓站在遠地不動彈,她剛剛本也是故意讓淩鵬遠看清自己手上動作的,目的就是威懾。縱使對方看見了又如何,兩人挨得近,別人又沒看到,再者為着美觀着求是堂門口的斜坡兩側本也鋪有一些圓潤的石頭做裝飾。他淩鵬遠指出一塊與裝飾形貌十分相近的石頭能證明些什麽?
人樂安郡主都被你淩少爺這一跤吓得都有點發抖了,你這明明是自己沒站穩。卻還要說自己是被對方打了?聽上去也太假了吧,嘴硬啥呢。
怕是只會讓更多的人覺得這淩鵬遠小家子氣,還步步緊逼。
可剛等淩鵬遠找到了那塊兒石頭,準備大叫着道出真相時。輪椅的車輪緩緩碾過,男子的衣袍下擺恰好擋住的視線,“郡主?”
來人鼻梁挺拔,穿了一襲淺淡的青色,手中的折扇只素白為扇面,甚至連墜子都沒系,顯得格外素雅。再配上腰間泛着細膩光澤的玉佩,襯托得他整個人更加溫和。
他眉宇微微蹙起,話語透露出幾分急切,一雙眼上下打量着黎蔓,低低地喚道:“郡主?”
黎蔓心中各種念頭百轉千回,剎那間審時度勢地做出決斷,快步走到陸聞硯的輪椅之後,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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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聞硯反應也快,伸出手拉着她,微微偏過臉,“郡主莫怕,”他複又轉過頭對淩鵬遠客客氣氣地道,“淩少爺來是有什麽事麽?”
淩鵬遠看不上一個瘸子,此刻他有理有據,更懶得同陸聞硯繞什麽彎子,頤氣指使地說,“你讓開!”他猶嫌不足,“我剛剛之所以摔跤,就是因為她用石頭丢我,那顆石頭現在就在你輪椅底下,別擋在這兒礙事。”
“嗯?”陸聞硯面上盡是詫異,他皺了皺眉,寸步未動,不可置信地同淩鵬遠講,“淩少爺……怕不是弄錯了?我家郡主膽子小,莫說用石子故意丢人,平日裏府裏殺雞她都是繞道走的,這害人之事,她怎麽會做呢?”
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聽了這話紛紛點頭,樂安郡主看着不過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淩鵬遠摔跤時她顯然被吓了一跳,不大像是她丢的。
淩鵬遠被對方這光明正大的胡說八道、颠倒黑白給震住了,“你是說我騙人?”他瞪大了眼睛,越發怒不可遏,“你把你輪椅……”
還沒等他說完,陸聞硯就似是有些為難地開了口,“而且求是堂這門前本也有不少石子,長得也還都有些像,怕是一時半會兒很難找着那塊礙了淩少爺腳的……”
“假模假樣!”淩鵬遠正想自己挽袖子走上前理論。但稍稍擡腳便覺得鑽心疼,他忍不住“嘶”了一聲,眉頭皺起,“你輪椅讓不……”
小厮來福站在輪椅左後方,陸聞硯再次先發制人,他松開黎蔓的手,黎蔓腳尖微動,彎腰替他撫肩頭的衣物時忽而咳嗽兩聲,蘇葉忙上前替她拍背。陸聞硯則朝對面的人作了個揖,言辭懇切,“不管怎麽說,這确實是我陸家的錯——”
正當淩鵬遠以為他回心轉意時,便聽到陸聞硯字字分明道:“求是堂門前不該擺這些石頭作為裝飾,這是我們考慮不周,不小心讓淩少爺傷着了,淩少爺放心,該出的藥錢、請郎中的錢我們陸家絕不會少一分。”
“誰要你們家的錢?!”淩鵬遠覺得自己沒必要再和對方廢話下去,扭頭指揮跟着自己的家丁,“你!還有你!把他和那輪椅都給我弄開!”
黎蔓輕輕地點了點陸聞硯輪椅的椅背。
兩個家丁面面斯觑,想起出門前夫人吩咐地務必看牢少爺,莫讓他再任性,一時有些拿不準主意。
見家丁為難,陸聞硯嘆了口氣,“既是如此,”黎蔓上手推着他的輪椅移開,他道,“還是不勞動淩少爺家的人了。”
眼看着陸家二少爺移開了輪椅,大夥兒伸長了脖子,争先恐後地往那地兒瞧。
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人群裏忽然傳來“籲——”的一聲,有人忍不住嗤笑兩下。
淩鵬遠當即愣在原地,他猶不死心,急切地朝自己小厮吼,“仔細找找!一塊黑色的!不是很大,比較圓……”
小厮和家丁們臉上的為難之色更甚。
被人群擋着的嚴智文站在後頭,不是很能看清淩鵬遠臉上的表情。于是他下意識地一邊說着“借過”一邊往前擠,總算站到了最前排,皺了下眉,很是不解地嘀咕:“但是真的沒有啊。”
他是習武之人,性子又豪邁,嗓門格外大。
淩鵬遠急怒攻心,額頭上竟爆起青筋,陸聞硯不足為懼,但嚴智文不太一樣。衆目睽睽之下淩鵬遠幾乎能感受到大部分人正用異樣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定國公府的小少爺哪裏受過這種委屈?
他恨恨地看向黎蔓,對方臉上的神情很淡,鴉黑的睫羽輕輕地扇動,淩鵬遠咬牙切齒地吼:“定是你把東西藏起來了!那天在街上也是!我明明沒有……”
“少爺!”
淩府管事一路疾跑擠到人群裏,一把抓住淩鵬遠的胳膊,因着太急沒完全收住力道,引得後者吃痛地喊了一聲。這管事卻顧不得這麽多,大聲道,“少爺您累了吧?咱先回府裏歇着?”
嚴智文撇撇嘴,從思拓派人傳消息的速度也太快了,他還想着多氣氣淩鵬遠呢。
淩鵬遠正欲駁斥,卻清清楚楚地看見對方比的“老爺”的口型.
某人忿忿地閉了嘴,氣得目眦欲裂,卻只得強行咽下這口氣,冷哼一聲。
這麽一出鬧劇,最後由定國公家的少爺一瘸一拐地讓人攙扶着回去了。在他轉身之後,不少圍觀的人臉上紛紛露出鄙夷之色。
明明是自己摔了,人陸少爺都說會賠錢了。你卻欺負弱女子,還強詞奪理,怎的你們定國公府家就如此霸道?
黎蔓和陸聞硯向嚴智文問好:“嚴小将軍。”
許是性子爽朗,許是與妻子梁苒歡喜冤家的事情廣為人知。同為世家少爺,大夥兒對嚴智文就沒那麽怕,有人高聲與他搭話,“嚴小将軍也來看書嘛?”
來都來了,支持下聞硯和弟妹的書坊也未嘗不可,苒苒知道了估計也會誇他聰明。這樣想着,嚴智文點點頭:“聽說郡主開了個求是堂,而且歡迎任何人來看書,我雖是個粗人,也是愛看書的。”
滿京城都知道歡喜冤家吵架時梁苒曾指責過嚴智文是個莽夫,因此人群不約而同地發出善意的笑聲。
歡聲笑語裏,黎蔓同陸聞硯一道引着各路人進求是堂看看。
淩小少爺回去似乎又挨了戒尺,但因着淩鵬遠鬧了這麽一通,過後幾日裏,求是堂的名聲卻是越發響了。
……
夏雨來得總是很急,瓢潑而下。豆大的雨珠自瓦片上快速滑落,在屋檐出綴連成珠簾的式樣。有的飄到門前的芭蕉葉上,有的跳進院子一角的小池裏,有的則滴答噼啪地拍在窗棂處。
被潤濕的泥土于空氣裏散發出特殊的味道,烏沉沉的雲幕遮住了月亮,白色的亮光自遙遠的天際起開始蜿蜒盤折,轟隆的雷聲響徹穹宇。夏風總是急促,伴着呼嘯的聲音吹向世間。
推開門時,門框處不可避免地發出“吱呀”的聲響,見屋子裏一片昏黑,來福的心“咯噔”一下,也顧不得太多。“少爺?”他慌忙走近兩步,點亮了燈架上的燭火。
自京郊墜馬之後,自家少爺入睡總要留一盞燈。
橙黃的火光歡欣地跳躍着,來福心中惴惴,借着光亮向床上看去。陸聞硯微阖着眸子,正半坐半躺卧于其上,如墨的長發披散下來,襯得他的臉越發蒼白。
察覺到燭火亮起,他睜開眼,望向那燈架。
“小的該死,沒仔細留意着燈,擾了少爺清淨。”來福低聲告罪。
夏雨突然,陸聞硯不欲過多遷怒他,卻也沒什麽心力擺手示意無礙。來福見他沉默許久,大着膽子問:“要不小的為您點支安神香?”
陸聞硯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嗤笑道:“點那個有什麽用?”
他看上去并不急着繼續睡下,來福不再貿然出聲。忽而聽見自家主子問,“從思拓上次傳來的消息怎麽說?”
“從少爺說獄中并無異動,也照舊允許家裏人來探望,因此不會被察覺出異常。同時已經悄悄派了更多的人守着了。”
“并無異動……”幾個字在舌間咂摸一遍,他的語氣很平靜,“聽上去……他女婿倒是吃得下睡得着。”
陸聞硯忽而有些匪夷所思:“怎麽感覺比我過得痛快?”
來福大氣也不敢出。
“給思拓傳信,先別讓他妻子和岳母探望他了,”陸聞硯閉着眼,一手支着腦袋,一手随意地搭在薄被上,“從死囚那裏找幾個和他家裏人身形、年齡相近的。”
“先押‘新犯人’進去,關得離他遠些。再開始給他送東西,隔三岔五地送。”
“手指、耳朵、腳趾……處理得幹淨些。”
素白的面龐掩映在明明滅滅的光影中,他聲音不大,語氣卻有些輕快。
“在他肯說些真正有用的東西前,都不必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