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堪用
堪用
陸聞硯記性頗好,在腦海裏幾乎是瞬間将名字和人對上,不動聲色道:“确定是他?”
那日今上于街頭解除黎蔓和淩鵬遠的婚約,轉而為她指婚陸聞硯後,聽說淩鵬遠剛回家就挨了父親一頓戒尺,淩父怒不可遏,甚至抛下戒尺動了家法。是真是假不好說,至少定國公府放出消息,說是罰淩鵬遠在家中禁足。
就當這淩鵬遠今日是禁足後頭一次出門,算算日子,差不多三個月沒在街上晃悠了。
“你如果說我腦子不行……那跟你和思拓比起來可能是差點。但我這眼睛必不會有錯,”嚴智文摸摸下巴,很是篤定,“我看他不順眼好久了,就他這個側臉,這個後腦勺,多好認!也不知道他這鬼鬼祟祟地混在人群裏想幹啥……他老愛簪些花裏胡哨的玉簪,說什麽上好的羊脂玉,我看就是瞎顯擺!”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身旁從思拓突然猛地一咳嗽。
“咋了,”嚴智文茫然地轉過頭,大大咧咧地問,“你不舒服?我就說他這種文不成武不就的一天盡在配飾上下功夫,什麽玉簪、玉佩、扳指,每次出門排場都整得老大……”
從思拓又咳嗽一聲,心道你要再多說兩句我可救不了你。
“你得風寒了?那我得離你遠點,”誰曾想嚴智文完全沒能領會好友的提醒,還下意識地往旁邊退了兩步,“我家裏面有孩子,傳染給他們就不好了……”
就在從思拓萬般無奈時,電光火石間嚴智文終于看到了陸聞硯發冠上雕着竹子的玉簪和他腰間的淩霄花玉佩。好巧不巧的是,陸聞硯手上今兒個戴了個金的虎頭扳指,他皮膚白,倒也不俗氣。
再看看身後這一大桌明月居的上好酒菜,想想陸聞硯上這三樓來需勞動的酒樓小二,說誰排場大呢。
“我沒說你啊。”嚴智文愕然,試圖亡羊補牢。
按理說認識這麽幾年完全沒必要為這無心之失計較,陸聞硯也不看他,只嘴角勾起一個清淺的弧度:“我下回換個木簪子。”
被暗戳戳反擊一句的人讪讪地閉了嘴,但也沒安分多久,見好友在窗邊一動不動,嚴智文按耐不住自己的着急:“不是,聞硯,你不下去啊?”
“下去做什麽,”陸聞硯看上去頗為氣定神閑,“求是堂是郡主出的主意,我怎能下去喧賓奪主?”
“啊?不是,你這,”嚴智文一雙眼睛睜得老大,“淩鵬遠哎,你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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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自家娘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倒是沒有陸聞硯這種自家娘子先前與他人有過婚約的情況。不是,不管怎麽說,你身為夫君不應該上去攔一下嗎?
有沒有提防危險的意識啊?
“不是,郡主是你的妻,”将心比心,嚴智文完全不理解陸聞硯為什麽還能在這裏老神在在,“你也不怕淩鵬遠那家夥對郡主不利?上次……”
“光天化日,大庭廣衆之下,淩鵬遠若還有點腦子,必然不會輕舉妄動。”陸聞硯自窗口處投下目光,給嚴智文解釋半句。
青年在外言辭一向和緩,這樣直白的喜惡倒是少見。
“淩鵬遠……聽聞他母親當年求神拜佛好不容易才得了這個兒子,就指望着他日後承爵,說是對他都很是溺愛……”從思拓的父親官居要職,對各路的消息都格外靈通,“他爹這次動了家法,還說是要禁足他半年。嘶,沒準兒今日是他自個兒偷溜出來的。”
陸聞硯沉吟片刻,嗤笑半聲:“定國公……倒還不算太蠢笨。”
大虞整體地處中原,蠻金雖已臣服,但周邊仍有敵國蟄伏觊觎,黎家雖幾乎滅門,但燕北軍仍是大虞需要仰仗的北方屏障。更何況各地邊防都需武将鎮守,京城護衛也是如此。
所以黎蔓的婚事特殊,她的嫁妝不是皇帝所賜下的郡主地位和食邑,不是皇後、貴妃帶頭添的珠寶首飾,不是禮部依據例法劃撥的銀錢田契。黎家世代鎮守燕北,鎮國公留在世間的唯一血脈,擁有的是整個燕北軍對黎家的崇敬擁戴,是武将世家到軍中小兵對仁義治天下的認同,是今上對有從龍之功的臣子許出的恩典。
帝王将這門親事許給定國公嫡子,其實也是對淩家的看重。這樣的道理,定國公為人圓滑,深谙官場權術,又豈會不知?
至于結果……
永和帝當街替兩人解除婚約,并為黎蔓重新指婚。盡管這一個新郎的門第家世比不過定國公府,可此舉無疑也暗含着帝王對淩家在此事上的不悅。
說輕了是教子無方,說重了便是不堪用。
忠臣抑或酷吏,高處不勝寒,歷來坐于龍椅上的九五之尊審視下來都未必個個能面面俱到、表裏皆清。但為臣子者不堪重用,這是最簡單的官場大忌。
伴君如伴虎,淩父一個文人抄起戒尺動了家法,外界都知定國公生了好大的氣,給了淩鵬遠好大的教訓,是真的對幼子所做之事不齒嗎?可這禁足半年的懲罰更像是淩父對君王的表态。
不過淩鵬遠明顯不懂,不然也不會提前解了禁足就跑到黎蔓跟前。
這些彎彎繞繞從思拓也懂,只慢慢地搖搖頭:“子不肖父。”
他同意陸聞硯的看法,淩鵬遠但凡沒有失心瘋,最多口頭刺兩句,掀不起什麽太大風浪。至于陸聞硯這麽不急……從思拓不由得在心中多了幾分考量。
嚴智文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明白為什麽在這屋子裏的只有自己一個人着急,嚴小将軍猶不死心地嘟囔:“那個淩鵬遠風流成性,他和郡主解除婚約不就因為兩件事,成親前和小尼姑,那天大街上又……”
陸聞硯瞥了他一眼,嚴智文自知失言,忙打住不提。
就算那日淩鵬遠妄圖動手動腳未遂的事情人盡皆知,也是他徹底壞了名聲的源頭。但這話說出來終究上不得臺面,于黎蔓也不好,更不要說當着人夫君的面說了。
嚴智文打了兩下自己的嘴巴:“是我嘴欠。”
所有人都認為那天是淩鵬遠氣急敗壞妄圖對黎蔓動手動腳,無論他那日究竟是氣急了想打人還是猶如成親前還不老實的風流成性。左右“定國公幼子仗勢欺人”一事在京城猶如板上釘釘,欺負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嚴智文這麽覺得,大夥兒也都覺得不齒。
陸聞硯執着折扇,但笑不語。
至少此刻求是堂門前的人群裏,偶然發現了淩鵬遠及其侍從的人都是這麽想的。
無權無勢的惹不起定國公家的,但惹不起總歸躲得起。于是本來僅僅簇擁成一團的人“呼啦”一下盡皆散開,平頭老百姓們一邊躲開他一邊忍不住同身邊的人小聲嘀咕,眼底不約而同地閃過鄙夷之色。
被讓出寬闊地兒的淩鵬遠很不自在,沉下臉皺着眉,不管不顧地想往求是堂屋裏走。快要進門時他故意對上站在一側的黎蔓:“你……樂安郡主不會不歡迎我吧?”
他這段時間一直被父親禁足,待在府裏悶都悶死了。淩鵬遠對自己爹當時動了那麽大的氣感到似懂非懂,心頭匪夷所思占了更多。雖也牢牢記得父親再三告誡自己不可再惹禍端,但他聽着下人們講述黎蔓這段時間似乎正風生水起地做生意,可沒把他氣壞了。
憑什麽他挨了一頓痛罵,不僅受了戒尺和家法,還差點兒被禁足半年,結果黎蔓卻全身而退,還紅紅火火地做起了生意?
面前的女子聲音柔柔的,聽不出太多情緒,只道:“陸氏書坊的求是堂歡迎每一個嗜書成癖的客人。”
淩鵬遠今天本來就是要找黎蔓的不痛快,因此擡腳就準備進去,但黎蔓又出了聲。
“不過無論是哪位客人,都需要保證自己願意妥善對待咱家的書冊,盡量不要有所損壞,”黎蔓吐字清晰,條理分明,“也為着大夥兒能夠潛下心來讀書,還望每位進去的客人都莫要出聲。”
對于淩鵬遠的到來,黎蔓自是不樂意的。但趕走客人并非為商之道,淩鵬遠什麽都沒做的情況下也不合理。她眼珠轉了轉,只稍稍後退半步,聲音小了不少:“若是有客人不甚損毀了什麽,我們這兒是小本生意,還需客人照價賠償。”
她說出的話都很公事公辦,只不自覺地攥着雙手,眼睫微顫,聲音也不大,後退的半步更讓附近看熱鬧的人在心頭嘀咕起來——我怎麽看着這樂安郡主有點怕定國公家的少爺啊?
有人問就有人反駁,不知是誰順着嘀咕道,你要是在那兒你不怕?
衆人不由得想起幾個月前某人被傳出的惡劣行徑,以及那日他在街頭對黎蔓的咄咄相逼。
我覺得這淩少爺就是來找郡主不痛快的,他家又不是買不起書,也沒聽說他平時多愛逛書鋪啊?你看郡主這麽緊張,沒準兒就是被威脅了。
人畏權勢不敢言,但人的心中想法又能被誰左右呢?
淩鵬遠不知道旁人心中所想,他只嘀咕黎蔓說這番話是否是想警告自己,但他定國公家難道連這點東西都賠不起麽?于是他拱了拱手,裝得落落大方:“郡主放心,鵬遠對于書冊絕非牛嚼牡丹,也向來愛護,”他又佯裝好奇,“只是郡主身為掌櫃,不進去招待招待麽?”
“求是堂今兒個開業,”黎蔓再退半步,小聲回答,“黎蔓站在這外頭,也是想着讓大家對這求是堂多了解幾分。”
淩鵬遠覺得自己本來就是要找黎蔓不痛快的,為此還特意托人找了個說是學富五車的人跟着,準備進去找着錯處當場發作。但面前這蛇蠍心腸的女子不肯進去,面上又畏畏縮縮的,聲音還越來越小。淩鵬遠心下狐疑,只覺得這人又要坑害自己。
他機警地上前一步,兩人隔着半臂的距離,擰着眉問:“你這求是堂裏頭沒別的規矩?”
自從當時和黎蔓定了親,他就開始接二連三地倒黴。
“我知道淩少爺是想來找不痛快,但我記着朝廷這次新派去監軍的,不是你姐夫吧?”黎蔓這次沒再退,神情依舊是楚楚可憐的,聲音只有彼此能聽見,她的話語卻忽而銳利像刀,朱唇一張一合,“你也不想再被禁足才是。”
一番話前言不對後語,淩鵬遠卻是驟然變了臉色。
“你!”他愕然,手握成拳,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對方的威脅之意。
黎蔓親事之所以在今年定下,與燕北邊境開春又有異動脫不了幹系。今上命黎父舊部楊勇前往擊退蠻金,楊将軍出發前拜別天子,亦拜別黎父之墓。
彼時軍隊開拔,自非朝夕可至。眼下楊将軍才到燕北不久,随行監軍卻因途中不慎土匪被襲,後土匪雖被剿滅,但監軍重傷不治而亡,朝廷前幾天才新選了一個過去。
淩鵬遠的姐夫是吏部尚書次子,為戶部侍郎。另一個戶部侍郎就是此去随行被襲的那個,這份能掙得不少好處的差事兩家本覺着十拿九穩。未曾想今上新提拔了一個戶部侍郎,沒讓淩鵬遠的姐夫去。
為此兩家都惱恨不已。
淩父未對淩鵬遠講明這其中關竅,卻狠狠警告了他不準再惹出是非。
父親的告誡猶在眼前,淩鵬遠還未完全明白所有關聯,又驚又怒地在原地踱步兩下,擡腳準備轉身再上前一步問黎蔓個仔細時,卻是膝蓋一痛。
衆目睽睽之下,定國公家的小少爺淩鵬遠摔了個四腳朝天,活像個翻不了身的王八。
這次黎蔓特意放慢了動作,淩鵬遠瞥見她袖中飛出的飛蝗石。
他渾身劇痛,扭頭瞥見黎蔓眼底的冷意,輕蔑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