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梳妝
梳妝
陸家第一任家主格外注重家人之間一團和氣,做生意既是多個朋友多條路子,擁有相同血脈的親人更比陌生人可靠。因此陸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逢十吃飯——平日裏其餘時間不甚強求,但每逢這個月的初十、二十、三十,那日的午飯是要一起用的。
傳到陸明德這一代,這個規矩也沒丢。
見黎蔓忙着書坊的事兒,王氏特地允了她不必每日到自己跟前晨省定昏,但吃飯這事兒重要,黎蔓也覺得不必推脫,因此每次都會老老實實地去。
她與陸聞硯并未住在一間屋子裏,因着順路,往往是陸聞硯從自己的小院出發,黎蔓則在自己的小院門口等着同他彙合,兩人一般會比用飯的時辰早兩刻鐘到王氏的屋裏去。
夏日炎炎,屋外日頭高照,樹上蟬鳴陣陣,越接近晌午越是容易打盹兒。許是這段時間忙前忙後地為着書坊操勞,黎蔓今日不免困乏,起得也遲了些。陸聞硯到她小院門口時,黎蔓并未向往常一樣等在門口。
“少爺,”從灑掃丫頭那兒得知人來了,侍女秋月趕忙上前朝陸聞硯行禮,“實在不好意思,郡主說她今日起得有些遲了,正在梳洗。不如您先過去?”
“無妨,時辰還早,也讓郡主不必着急,”陸聞硯笑了笑,“我在這外面等會兒就好。”
天空萬裏無雲,一片蔚藍的澄澈。耀眼奪目的太陽毫無保留地向大地送去光熱,秋月拿不準主意,故先把陸聞硯和來福請到院子,起碼先在樹下躲躲太陽,自己則快步去取冰鎮過來的酸梅湯。沒過多久,又有個丫頭來傳信,說是外頭太熱,郡主請少爺進屋裏避一避。
來福主動請纓守在屋外,躲在廊檐下倒也不太熱,陸聞硯也就随他去了。
進屋子裏的時候黎蔓已經穿好了衣裙,此刻正坐在黑漆描金鏡奁前讓蘇葉替她将發髻盤起,陸聞硯對女子如何梳妝不太了解,只估摸着黎蔓挽好發髻後應該沒幾道工序了。
“勞二郎剛剛在外頭等,眼下還要到這屋子裏等,”黎蔓歉意地笑了笑,“怪我今日倦怠了些,起遲了,實在不該。”
陸聞硯想了想這幾日她帶着家丁前前後後去了好幾次,對方近來很是忙碌他看在眼裏。只輕輕地搖了搖頭,懇切道:“郡主太客氣了,你近來為書坊操持甚多,實在辛苦。”
烏黑的發絲如瀑布般垂下,又和順地貼在侍女手中,手掌上下翻動回轉,盤成一個綿柔如雲的雲鬓髻,絲毫沒有刻板緊湊之感。為着更快些,蘇葉盤發的時候,黎蔓就已經在手裏備好了今日要用的發飾。
宋人曾道,“拂掠新妝,巧梳雲髻。”
原是這般模樣,陸聞硯心想。
Advertisement
一對銀鎏鸾鳥釵貫穿發髻将之固定,形為芙蓉的翠钿顏色不算鮮豔,故不會奪去前者的風頭,只讓人更覺靈動。玳瑁簪是極輕巧的式樣,乖順地躲在發髻中,與其它發飾相得益彰。
是了,還要畫眉,陸聞硯思忖片刻,心情有些新奇,但更多的是平和,不覺難耐。不僅如此,他總覺有那麽兩句詩對着眼下是極貼切的,一時卻有些想不起了。
盛放在小瓷器裏的畫眉墨散發出淡淡的幽香,黎蔓執筆,皓白的腕子一動一動。細長的眉毛舒展逶迤,望之果如遠山。黎蔓本就體弱,這些日子又忙,臉色還好,唇色卻不比常人紅潤。是以再薄薄地上層口脂,整體妝得淡,襯得銅鏡中的人越發清麗脫俗。
輕輕地擱下筆,黎蔓轉頭朝陸聞硯歉疚地一笑,撫平膝上的衣裙,繼而準備起身。
秋月心直口快:“郡主今日不上些胭脂麽?”
“已經讓二郎等了這麽久,哪裏還好意思,”黎蔓搖搖頭站起,“二郎,咱們走吧。”
陸聞硯想了想,道,“時辰還早,郡主不妨再畫會兒。”他平日說話總是和氣曲折,此刻頓了頓,“此話絕非客套。”
看來對方也是知道他自己平日裏說話經常繞彎子的,黎蔓失笑,眉眼彎起,“上胭脂本也是為了提氣色,我這本就是老毛病,口脂也夠了。”她走了兩步,言談歡快地打趣說,“二郎這樣勸我,是覺着我要上些胭脂遮掩才好看不曾?”
她望向他,語氣頗為戲谑:“也是,二郎君子皎然,這京城誰人不知?黎蔓當然是‘珠玉在側,自覺形穢’罷了。”
天地良心,他真沒這麽想,陸聞硯頭一次覺得這般冤枉,這話說得他活脫脫是個以貌取人的淺薄家夥。
“哪裏的話,”兩人出了門,來福機靈地上前來推輪椅,他主子坐在輪椅上說話,“若是要說實話,那郡主不飾釵環、不上胭脂,陸某怕是會更高興些。”
“嗯?”
“先不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再者,”陸聞硯一本正經,“郡主不打扮便讓陸某深覺自己頗有福氣,若是叫外人看了,也定然是這麽覺得的。”
陸聞硯是否誇大其詞那倒也不能上街挨個去問,而且這你來我往分明是黎蔓開的先河。黎蔓笑意盈盈,謙虛地接受了陸聞硯的誇贊:“二郎這般說,倒是有些折煞我。”
書坊的事還算順利,何況美言總是順耳的,她心情顯然不錯。陸聞硯對上她帶笑的眉眼,總算想起了那兩句詩。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如此想來,此詩倒也有幾分應景,這般笑着,陸聞硯覺着有趣,輕笑出聲。見黎蔓疑惑地朝自己往來,他猶豫半晌,說了這兩句詩,又補充說,不知怎的就想到了。
唐人朱慶馀的這首詩本是形容小夫妻成親第二日去向父母請安前,女子梳妝同夫婿交流的情景,語言平實,新婚夫妻之間的郎情妾意、和睦愛重躍然紙上。但黎蔓和陸聞硯卻只是有名無實的一對兒,比起比翼鳥更似出錢共同經營打理鋪子的友人。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別開了目光。
我還真找他借了錢來着,黎蔓忽然想到這兒,心中的讪讪散去一些。
不過這首詩擱在這兒确實還挺應景的,這點黎蔓也承認,左右他倆在不同人前假裝恩愛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上次不還配合默契叫淩鵬遠吃了個啞巴虧麽?
思及此,黎蔓看陸聞硯的目光又更順眼幾分。她不是個忸怩的性子,遂大大方方地接下了對方的話,“确實有幾分應景。”
陸聞硯難得地不知道怎麽應話,只點了點頭。
兩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不消多久便提到了一點兒正事。
“陸良白死了。”
聽到這話,黎蔓猛地一驚,她錯愕地說,“死了?”複又斂了斂眸子,“他不是一直被關在獄中麽?是意外還是……”
“仵作去驗過,說是自殺,”陸聞硯語氣淡淡,“不知他哪兒來的本事,竟在草垛下藏了一片碎瓷,割開了自己的脖子。”
“進牢獄前都要仔細搜身,他那篇碎瓷應該不是自己藏下的……”黎蔓一邊分析一邊嘀咕,忽而意識到了什麽,她皺起眉,“是送飯的獄卒?”
“幾個獄卒都審問過了,都說沒幹過這樣的事,”陸聞硯似是料到了黎蔓懷疑的地方,“此事确實難以查證,陸良白也沒留下什麽遺書。”
“若只是為着書坊貪墨銀兩之事,只要他把這些年從賬目上弄虛作假得來的錢財全部交出,至多打些板子,罰一些銀兩和牢獄之災,犯不上自殺……”黎蔓沉默片刻,随即篤定地說,“我記着他女婿也被抓進去了?接下來是不是要從他那兒下手?”
陸聞硯贊許地看了黎蔓一眼,點點頭:“已經叫人暗中盯着了,類似的事決計不能再有一次。”
黎蔓:“我先前對此事過問的不多,二郎可否給我講講這陸良白?”
陸聞硯欣然應允。
陸良白,本非京城人士。老家住離京城十分近的闕州,是陸家遠親,他家在當地有些良田,也做些小生意,總之家境平常。他當年入京趕考卻屢試不第,經由媒人介紹與其妻子成婚,育有一兒一女,後到陸家做書坊掌櫃,這一做便是十多二十年。接着便是他被黎蔓揭露在書坊貪墨銀兩的事了。
挺平平無奇的經歷。
“也就是說,他從未去過京城、闕州以外的地方?”黎蔓擰起眉。
“不是,”陸聞硯搖搖頭,“陸氏書坊有時會接一些私家刻書的,這些私家有的并非京城人士,但多半出手大方、要求不低。穩妥起見,有時他會親自去押送這些書冊,因此南下過幾次。”
只是南下……黎蔓抿了抿唇,沒有吭聲。
在陸聞硯口中,陸良白從未北上過,那他那些只在燕北附近才有種的茶葉是從哪兒來的?
“也許正如郡主上次所說,”陸聞硯的聲音有些冷,“他曾幫人行過科舉舞弊之事,害怕東窗事發,所以畏罪自殺了罷。”
既是因着貪墨銀兩被抓了起來,官府和陸家自然都要搞清楚他究竟私吞了多少銀錢,以及這些銀子的來路去向,陸聞硯這話确實說得通。
但是……
“他……”黎蔓依舊蹙着眉,想了想試探道,“本來我還想弄明白一件事來着。”
“什麽?”
“我當掌櫃去的第一天,店裏的夥計給我倒了茶,我覺着那茶水吃着很好,”黎蔓語氣有些苦惱,“想來應該是陸良白私藏的愛物,原本想問問是從哪兒買的。”
不過是茶葉的品種,陸聞硯有些疑惑:“家裏的茶莊前幾日不是新捎來了些茶葉麽?不如問問他們有沒有?”
“陸良白剩的也不多,餘下用來泡了一小杯,茶莊送茶的夥計聞了聞說是莊子裏也沒有。我吃着有些像六安瓜片,但又覺着不太一樣,”黎蔓嘆了口氣,想了想撒了個謊,“我在京城賣茶葉的其他鋪子轉了一圈也沒找着。”
燕北不宜種植,但這種名為“鷹安茶”的茶樹卻能長,一棵茶樹只能得那麽一小撮。當地人對這種茶葉很是珍愛,輕易不賣。
這是她在一個北方來的商人那兒知曉的來歷,黎蔓甚至已經知道大概是誰送了陸良白這種茶葉。
“應是其他人送的,能叫郡主如此喜愛,看來确實是好茶。”黎蔓曾在宮中住過一段時間,禦賜的茶水都曾飲過,為何偏偏對陸良白的茶葉如此偏愛?陸聞硯忽然有些舉棋不定,她究竟是不是在暗示些什麽?
他對陸良白的了解肯定是比黎蔓更多的,除開貪墨銀兩,陸良白身上也确實還有陸聞硯意欲探知的謎團。黎蔓是真的只是得了一種極喜愛的茶葉,還是有別的想要知道的事情?
陸聞硯不動聲色地說:“那茶葉還有麽?用于裝茶的盒子也行,興許陸某見過。”
黎蔓點點頭,說改日給他帶來。
話音剛落,兩人就到了王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