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求是
求是
來人一襲素白麻衣,不是方守中是誰?
黎蔓腳步頓了頓,倒也不是對他的排斥。只是一見到這人便想起那天人們所說的話以及他那句“家中長輩已經下葬”,不免心生唏噓。
高高瘦瘦的男子朝黎蔓拱手作揖,他右手中還握着一柄傘,慢慢地說,“方某來還傘,也是……”
他記得昨日來家中送書的夥計的叮囑,鋪子裏不時有各路客人出入,方守中不好點得太明,只一揖到底,行了個問道禮,“郡主之恩,沒齒難忘。”
黎蔓出身顯赫,一來家中長輩在時她學禮儀由在宮中做過掌事宮女的嬷嬷教導;二來燕北軍營內部對各種繁文缛節不甚在意。她又身為女子,對這類寒門子弟的禮節不算熟悉,見人一揖到底時吓了一跳,慌忙叫人去扶。
方守中不聽勸,執拗又板正地行完了整個禮,他這段時日為着父親喪事操勞甚多,忙前忙後地精神勁兒也差不少,再開口時聲音仍舊是啞的,“那些……是祖宗所傳,實在是……多謝郡主。”
他來驗書那日表現出的特殊行徑和陸聞硯的說法早早地引起了黎蔓的好奇,她讓書坊将那幾冊書留下後也特意翻過兩遍。基本都是陸氏書坊開了沒多久時所版刻的書籍,雖因參照書版及其它原因導致有一定訛誤,但紙墨都是選的中上者,刻工也刻得仔細,字大如錢,仿的宋朝的本子,其間還夾雜了不少批注,看得出來方家人對其的愛護。
不過這也引起黎蔓的一點推測:陸氏書坊由來已久,是大虞建立沒多久就有的。彼時王朝新立,百廢待興,刻書業不較今日繁華,自然奇貨可居。戲曲小說、開蒙之物的價格還要好些,但方守中拿來幾冊都是距離前朝末期的名家文集,還是有批注、校勘的那種,這類書價格可不便宜。
方守中祖上可能闊過,不過現在沒落了,黎蔓心想。
不過眼下也不是思索這些的,黎蔓搖搖頭道:“公子既是愛書之人,它們又與公子家中有淵源,如此做也沒什麽不妥。”
她暗自打量一番對面的人,覺得對方似乎比初見時瘦了些。同為喪父之人,黎蔓感同身受,動了些恻隐之心,溫聲勸道:“只望方公子節哀,保重身子。”
黎蔓又低低地說:“那日……是陸氏書坊手腳不夠麻利,前些日子往來客人太多,走賬慢了些……”
方守中猛地意識到面前身量纖纖的女子其實早早地沒了家人,面對這不算相熟之人帶來的,前前後後的這些溫柔善意,他有些無措,聲音平直:“多謝郡主挂懷。”
他心思通透,縱使黎蔓後半句有些含混,他也明白對方糾結之處,搖搖頭,實話實說道:“與郡主和陸氏書坊無關,那日我回到家中沒多久,家父……先父就不行了,”他頓了頓,“歸根結底,是我不争氣,未能好好照顧家中長輩罷了。”
昔日敢直言指出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不夠節儉,敢與汪家次子為驸馬包庇殺人一事當街論辯之少年該是何等意氣風發,現在卻平靜地說出“我不争氣”之語。黎蔓啞然,她不忍再在這個點兒上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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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掌櫃,書坊下一步的大動作豈能輕易向外人透露,于是黎蔓只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她頓了頓,“若是有什麽想看、想買的書,到我們陸氏書坊來找就是了。”想到自己最近的打算,女子隐晦地提點一句,“書坊總歸是歡迎愛書之人的。”
京城各大書鋪都是開架售書——即允許客人們站在架子或攤鋪前翻閱,方守中只當對方也是這個意思。他雖然不善與人交際,卻也知道自己的性格不太讨各家書鋪老板喜歡,認真地說:“多謝郡主。方某目前沒有足夠的銀錢買下這些書,陸氏書坊雖近幾年有些書冊有些粗制濫造。但郡主這些日子對書坊的打理大家都看在眼裏,想來日後定會出不少善本。”
他言明自己有事,因此鄭重地向黎蔓道了別離開。
送走這位特殊的客人,黎蔓這才哭笑不得地對身旁的蘇葉說:“我算是明白了……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方守中這人說話,怪不得氣人呢。你說他說話和緩吧,他又直言“有些粗制濫造”;可你說他完全不顧情面吧,他又還是誠懇地說“都看在眼裏”“出不少善本”。
就……很平鋪直敘,很不弄虛作假,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絕不說三。
“他挺不容易的,”黎蔓還是感慨了半句,不過這份正經又很快被後半句攪和沒了,她覺得這話說出來不太好,但又确實好奇,“不過他這樣的性子……長這麽大不知道說沒說過謊。”
她爹,自诩頂天立地、說一不二、絕不整虛頭巴腦的玩意兒的鎮國公黎大将軍,還不是曾經背着自己媳婦兒藏過體己錢。
雖然後面還是被兩個兒子邀功似的透露給了鎮國公夫人,某位大将軍當然挨了訓,礙于夫人的要求還不能對黎雲、黎志公報私仇,可沒把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睛。
想到自己的家人,黎蔓心情松快上不少。她帶着兩個侍女和一個家丁到約好的地點去見了隔壁鋪子的老板,一手交錢一手交地契,各取所需,十分順利。
蘇葉和秋月是知道她盤下鋪子是為了何事的,自家郡主也和她們細細地講過。此刻主仆三人站在鋪子外頭,打量着這即将成為陸氏書坊一部分的新地方。
秋月問道:“既是要新盤下間鋪子,可要再招幾個夥計?”
書坊外頭負責打理賣書的共有三個夥計,原來是依照上一個掌櫃在時定下的人數安排的,這幾日觀察下來黎蔓倒是覺得還算合理。至于這新的一間屋子……
“再招一個便是,”黎蔓伸出手來比劃,“為着大夥兒讀書的時候夠安靜,咱們的夥計可不能向酒樓裏的小二那樣走來走去,只在櫃臺後面待着就好。每日早上到了鋪子先把茶水燒上,把要用的東西拿出來擺好,需要這些茶水或物件兒的客官到夥計那兒記了名和賬,夥計再把東西遞給他。”
“接下來需找個木匠給咱們打兩個櫃子。”
“只一間屋子,桌椅也不必擺得太擁擠,越素潔雅淨越好,”說到這兒黎蔓忍不住笑了笑,“這種裝飾或許二郎才是更得心應手的。”
陸聞硯雖然好風流、不愛虧待自己,但個人品味更偏向于雅致高潔,不喜過于華貴奢靡。他本也是讀書人,沒準兒更能投那些客人們所好。思及此,黎蔓在心頭打起了新的算盤。
于是陸家二少爺在三日後應着黎蔓的邀請到了陸氏書坊前,發現自己竟是要做起自家鋪子如何妝點的參謀。
時人多愛木骨扇,陸聞硯卻更偏好竹子。他今日手裏就拿了把折扇,紫花湘妃竹作大骨,金底黑花梅鹿竹作小骨,輕巧的素白為扇面的底,格外清爽,正面畫的是寫意山水,背面則只用蠅頭小楷寫了幾句柳永的詞。
杏園風細,桃花浪暖,競喜羽遷鱗化。
陸聞硯笑着搖了搖頭:“郡主這架勢,只怕是要叫二郎我在三百六十行,行行皆要知,就怕陸某天資愚鈍。”
他照舊用自謙的語調,黎蔓一顆心的七八分都撲在這即将被納入書坊新版圖的屋子上,她特意軟了語氣,面上盡是伏低做小:“二郎這是哪裏話?你要天資愚鈍,其他人該怎麽辦呢?”
她為表示自己的誠意幹脆親自上前推上他的輪椅,“文人之間最是惺惺相惜,二郎飽讀詩書,定然更懂文人墨客。”女子素手指了指已經搬去過往物件兒、只餘下空屋的那間鋪子,“這不遇上難處,只得勞動二郎。”
兩句話猶嫌不足,黎蔓再接再厲:“我與二郎是自家人,一家人說什麽兩家話?因而今日請二郎過來,二郎千萬不要客氣,覺着這屋子該怎麽擺就怎麽擺只管說便是。”她又沖一旁的侍女道,“我已叫蘇葉和秋月拿來的紙筆,二郎說,我記着。”
黎蔓對于書坊如此傷心,對于陸聞硯來說便是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眸望向他時,陸聞硯也覺得既是為了自家生意,便無需這麽多彎彎繞繞:“那便有勞郡主推着我的輪椅進去了。”
黎蔓新盤下的這間屋子占地不小,倒是很适合發揮。陸聞硯坐在輪椅上掃視着四周,一會兒說那兒放盆蘭草,一會兒說這擱上一兩顆文竹,過了會兒又說那後頭擺上一副寫意山水,時不時再和黎蔓交換些意見。
“叫木匠靠兩邊的牆打兩個頂櫃?”陸聞硯思忖片刻,“可以,而且不如這樣,”他一合扇子,很是胸有成竹,“來日你将要擺在這間屋子的書冊列份名錄給我,我挑些大夥兒願意看的出來,擺在櫃子裏靠上的位置,不要最頂上。”
黎蔓有些怔愣:“不應該擺在最顯眼的地方麽?”
“擺在最顯眼的地方固然好找,但那些讀書人一進來只找那幾本書,又談何長期留下呢?”陸聞硯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笑着說,“好比說一人要考科舉,他定然是知道自己最需閱讀的是哪些書冊,他心中有數,來到這鋪子裏就會直奔着那些書冊去。但若我們把這些書擺在不算太難找但也不是最顯眼的位置,他們在找自己想要的書冊時,也會看到底下的格子裏有些什麽,日子一長,難免會心生好奇。”
正如黎蔓想要賣出更多的書冊,就需把更多的客人吸引到鋪子裏,讓更多的人知道陸氏書坊。縱使到時候來看書的并非人人都有足夠的銀錢,但總會吸引來新的客人。陸聞硯的想法也是如此,心中有定數之人,是不會漫無目的地亂找書來翻閱的,既然如此,何不讓他們“不得不”看到些別的書冊呢?
“這些供人翻閱的書冊,縱使客人們再小心,日子久了也難保會有些損壞,”陸聞硯想了想,給黎蔓出了個新主意,“不如在這些書有些舊了,但又不算太嚴重時将它們便宜賣出,我想只要價格不太高,也會有人買的。”
黎蔓覺着他說的很有道理。
“不過還有一件事……既是個不只是賣書的新地方,何不單獨給它寫個名兒?”這間屋子已與陸氏書坊原來的幾間屋子打通,陸聞硯讓黎蔓随着他到記賬的地方,就着案幾拿起了筆,“不如郡主取個名字,我獻個醜把它寫上,如何?”
“好,”黎蔓颔首,對着那紙頁沉思了許久,“讀書以明理……”
匾額挂在陸氏書坊新開的一間小屋上,上好的墨寫就大氣潇灑。
求是堂。
讀書以明理,明理以求是。不必見神佛,唯願留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