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展望
展望
陸聞硯明白她的意思。
預定的銀錢除非緊急情況皆不予退還,話本小說還好,可若是名人文集的校訂本,購上一冊的高額銀錢和免費借閱的巨大誘惑放在一起,自然是後者完勝。相比之下那“微不足道”的茶水錢,乃至稍稍貴上一些的紙墨錢,都顯得不值一提。
久坐讀書易渴,炎炎夏日,茶水既可解暑也可靜心。這樣一來陸氏書坊怎麽不算一個好去處?若是要經常來,自然是預定上一月幾月比較劃算,可客人們的算盤打得再好,那也是計劃不一定能如期進行,想着日日都來,可哪會日日都沒有事情耽擱?
而且依着黎蔓的意思,因為種類繁多,所擺出書冊每種的冊數不會過多,若是有許多人對同一冊書感興趣,難免需要等上些時候甚至日子。
“而且今上聖明,對民間論辯之風還甚是欣賞。文人之間也愛交流,”黎蔓頓了頓,“我想着不如這樣,平日這間屋子裏不允許高聲論辯,只每月都挑出那麽一兩個日子,允着大夥兒交流對陸氏書坊不同書冊的見解。”
“有些像書院裏的會講,”陸聞硯顯然對此事尤為感興趣,他斂着眸子思索片刻,“若是能成,想來會很熱鬧,也許會留下如‘朱張會講’那般的佳話。”
“朱張會講的兩位可是宋人裏數一數二的當世大儒,”黎蔓性子謹慎,不敢将話說得太滿,“我這小小書坊豈敢與他二老攀扯,二郎還是莫打趣我了。”
她想了想又道:“而且雖然此舉應該能讓更多的人進到咱們陸氏書坊裏,但他們不一定都能買得起書冊。”
這話說得還算委婉了,黎蔓此舉的目标……至少一開始的目标并非那些世代簪纓抑或豪強貴爵,那些大戶人家一是有足夠的財力購買書冊,沒必要排着隊等着同一群只能借書以讀的寒門士子同處一屋;二是講究的世家勳貴為着家族長遠發展也需考慮家學傳承,因此有些人家甚至會選擇自己刻書,若是家中就有,那又何苦南轅北轍地來陸氏書坊?
“歷朝歷代中出身不算顯貴的大學者可不少,東漢的王充,宋時的宋濂,”陸聞硯輕輕地搖了搖頭,“科舉取士更是不論公卿郡望還是寒門子弟,我在朝當官的時候也在同僚中遇見過窮且益堅的飽學之士……”
身為鎮國公的女兒,若是朝中武将,那她還能說個一三五七,可如果提到文臣,那黎蔓确實是不甚分明、兩眼一抹黑了。她正想聽聽更多的消息,但因着此刻的重中之重并非那群文人如何如何,陸聞硯便就此打住,只道:“郡主大可有所展望。”
陸聞硯又道,“若是以後從這書坊出了個當朝大儒,郡主定然是其座上賓,”他笑眯眯地打趣,“就是不知道到時候我又沒有這個福氣沾一沾光了。”
這人巧舌如簧,又實在太會展望以後的日子,黎蔓定了定心神謹防被他帶着跑偏,謙遜道:“不過是一點不成熟的法子。”
“不過二郎說到會講,倒是給了我些別的主意,”久站也有些累,她索性直接在陸聞硯身邊坐下,“若是由着客人們論講,不同人看的書冊不同,難免會顯得雜亂,不如由書坊确定要論的書目,也好有個明确的路子。”
陸聞硯顯然也覺得這法子可行,他想了想又對黎蔓提議:“不過若是每月選一天作為論講的日子,我想也不是非要在一開始就把要論辯的題目或書冊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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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蔓會意,興致頗高地與他回望,忙不疊接上了他的話:“每位客人借閱書冊時需記錄在冊,可以觀察前十五天哪幾本書冊被借閱得最多,從中挑選一本合适的出來!”
黎蔓越想越覺着不錯,握着筆在紙頁上寫下“遴選”二字。
她語氣輕快,歡欣地和自己對視時,像只在冬日裏找着了一大片松果的小松鼠。陸聞硯也不免為這情緒感染,饒有興致地說:“既然郡主店裏要用茶葉,那我和家裏的茶莊說一聲,讓他們每月給書坊捎一些過去。”
這真是三百六十行,大半有陸家。
黎蔓一愣,說:“那記得叫他們按這京城店鋪裏所賣的價格記賬。”
“不過是幾包茶葉,自家人有什麽好記賬的,”陸家家大業大,書坊所需茶葉在茶園哪裏估計也就相當于給主家送茶葉時再多捎兩袋罷了。陸聞硯輕輕地搖搖頭,但也理解黎蔓的想法,“再說京城裏有不少鋪子都是從陸家茶園拿了貨去買,郡主在別人家買反而多費周折還富了人家的口袋。不如讓茶園那邊直接以這個旁人來拿貨的價給你算,怎麽樣?”
這樣也不算讓茶園讓利,無非是讓他們有了一個需求量沒那麽大的客官,還能讓書坊這兒省下一筆。黎蔓這才放下心來,點點頭算是應了。
“這樣的話若是有客人覺着茶葉不錯,我還可以順勢說這就是陸家茶園的茶葉,歡迎大夥兒去買。” 她忽而靈機一動,“平日用來招待客人們的茶葉不要太差,中上就好,但每月一次的論講,述而出色者由我們書坊贈一冊書和陸家茶園最上乘的茶葉,豈不更容易被傳出名堂?”
“看來這經商之道,郡主實在是比我強上太多,”陸聞硯未曾想到這一關竅,怔楞片刻後甚至舉一反三,“這要真能成,确實得叫茶園那邊認真記賬,沒準兒郡主還能幫忙給茶園多走出條路。”
雖然自古以來就有人說酒香不怕巷子深,但真正實打實做生意起家的陸家人更明白“多個朋友多個路子”的道理,知道自家茶葉的人多一些,買的人按理來說也會更多一些。
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黎蔓将筆擱下,笑意盈盈:“今日同二郎說了這好些,才發現我連那鋪子都還未能盤下來呢。”
“郡主這些日子想來也是為此事忙前忙後,滴水石穿,定能旗開得勝,”陸聞硯像模像樣地拱了拱手,“我就等着到時候沾郡主的光了。”
見她因為高興顯得面色也紅潤不少,陸聞硯不由得叮囑一句:“不過郡主也需記得莫太操勞,自兒個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類似的話黎蔓沒聽過一萬也聽到八千,再說她身子是積年的老毛病,于是她見怪不怪地小幅度擺了擺手,倒還顯出幾分敷衍:“二郎的話,我記下了。”
這看着可不像記下的樣子,要不回頭還是跟她身邊的兩個丫頭叮囑幾句,陸聞硯為着自己內裏的腹诽突然失笑,又對于自己的上心微微訝然。
但他常年都是一副溫潤如玉、八風不動的模樣,因此面上看不出什麽。
這邊黎蔓将紙頁和筆細致地收好交給蘇葉拿下去,輕輕撫了撫手邊的烏木盒子,話語裏隐含着一絲對未來的憧憬,她道:“二郎的這些錢先借我,待書坊這兒轉圜過來我便還你。”
陸聞硯忽而覺得不悅,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輕輕巧巧地說:“郡主說笑了,自家人談這些借不借的做什麽呢?”
坐在他身側的人沒能察覺出他的異樣情緒,半是認真也半是戲谑地說:“這哪裏使得?二郎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啊,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賬呢。”
“想來我需向大哥請罪,況且……”輪椅上的人恍然間生出了更強烈的不滿,那猶如上次出現在心間的不知名情緒似乎更複雜了些。
他垂了垂眼,再與黎蔓對視時眼眸稍稍沉了沉,說話倒沒什麽變化,依舊不疾不徐的:“……我同郡主是夫妻。”
黎蔓這才發覺兩人眼下坐的位置實在是有些近,相隔的距離幾乎只有一個拳頭的寬度。縱使陸聞硯的語氣如常,但她還是在電光火石間察覺到絲絲縷縷的別樣意味。
像是邊塞大漠裏的沙旋,遠看與其四周一樣都是砂礫,稀松平常,待人或其它禽鳥動物走近時,便會被其迅速吞沒;又像是南洋的岸邊,海風拂過樹葉時發出沙沙的聲響,只餘海浪翻卷之聲的海面是最有經驗的漁人都不敢靠近的地方,他們說那是最有耐心的獵人。
安靜地蟄伏着,神秘又危險。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把陸聞硯預想得太壞,但也暗自腹诽這人不會是聽旁人說多了所以把他自己也忽悠瘸了。不過黎蔓自認還算擅長避人鋒芒,只順着他的話說:“我當然知道我同二郎是夫妻,”她頓了頓,眼神不閃不避,言辭懇切道,“所以我更不能讓二郎吃這個虧。”
她故作無奈地攤了攤手,打趣自己:“這些籌謀是否能成功可說不準呢。”
鵝黃的衣裙被夏風拂過,勾勒出其清減的腰身,也使裙擺上那刺繡蝴蝶的翅膀似乎也在微微振動。
陸聞硯定定地看了她的眼睛一會兒,沒應聲,卻是低了低頭,笑了下。
他這才更加深刻地意識到一個事實。
她柔弱,但始終刀槍不入。
“我知道了,”陸聞硯擡起頭,眉眼微微彎起,他道:“那二郎靜待郡主的佳音。”
……
從陸聞硯那兒搞定了剩下的錢,黎蔓的心情自然好得不能再好,她興高采烈地同蘇葉和秋月商量着自己計劃的大半,只待這幾日同那隔壁鋪子的老板商議好後就可以大展拳腳。
懷揣着激動的心情,第二日她早早地起床洗漱,蘇葉和秋月細致地為她梳妝,蘇葉笑道:“少爺關心郡主,特意跟奴婢吩咐說書坊之事雖也重要,但要記得盯着郡主每日都好好歇息到足夠的時辰。”
黎蔓心情好,看誰都順眼,聽了這話便說:“他一貫會關心人。”
蘇葉看她一顆心全撲到了書坊上,搖搖頭尋思陸少爺說的看來不無道理。用過早飯,主仆三人便往書坊趕。
及至到了鋪子,卻是有人早早地在櫃臺前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