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滂沱
滂沱
“郡主來了?”店裏的夥計石頭見到黎蔓從轎子裏下來,趕緊上前,“您往裏頭坐,這外頭天有些暗,仔細等會兒下起雨來。”
黎蔓朝他微微颔首以示回應,擡眼看着負責在鋪子門口驗書的夥計只餘下一個,心下了然,“最近來驗書的少了很多吧?”
“是,”石頭畢恭畢敬地回答,“相較于上月,近來找我們的客人少了有八/九成,”他随着黎蔓的視線跟着望,解釋道,“因着來驗書的人少了許多,牛二哥說外面的人只留下一個就可以了。”
“行,”黎蔓點點頭,問得更仔細些,“那銀子可都賠出去了?收回來的書冊呢,可都銷毀了?”
石頭引着她進鋪子裏:“除開您讓留下的幾冊,其它的都已經盡數焚毀了,”他側身讓路,“銀子是客人們自己來鋪子裏支,基本上都來取走了。”
“基本上?”黎蔓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還有客人沒來取?”
“零星幾個,基本上也是來驗書沒多久的,估計過兩日就來了……”說到這兒石頭又遲疑起來,“不過有一個不一樣,”他不敢賣關子,“這客人叫方守中,他來驗書快十日了,當時還問過我們什麽時候能拿到銀錢,這幾日卻一直沒來取。”
“他?”黎蔓一邊朝兩旁向她問好的人颔首回禮,一邊頗為疑惑地問,“他的那些書應該給多少銀錢?”
“方守中在咱們家買的林林總總地加起來快四十五兩銀子了,”對于這位讓掌櫃特意囑托留書的客人,石頭顯然有着不淺的印象,“按雙倍賠償,應是九十兩。”
“九十兩不是小數目,”黎蔓思忖片刻,那日一見,說那方守中穿着樸素都是謙虛,衣服都泛白起毛邊的人怎麽着也不像是能把這麽一筆銀子置之度外的,她擰着眉走到櫃臺後坐下,讓石頭把專門記驗書賠錢的賬冊找出來,“他如果不是因為要事耽擱了,應該不會忘。”
何況那日當事人還特意問了什麽時候能來取銀兩,分明是有些急着用錢的樣子。
夥計奉上茶水,店鋪外頭轟隆一聲,風吹得愈緊,想來是要下雨了。黎蔓擺擺手,示意石頭去招呼客人就好,再讓坐在外頭驗書的夥計進屋子裏驗。
豆大的雨珠在第一聲雷落下後便緊鑼密鼓地墜落下來,噼裏啪啦又争先恐後地跳到磚瓦上、小池裏,廊檐邊角處的雨滴連綿成水,如涓涓細流般淌下,足見這雨之大、之急。
透過窗戶跳進屋子裏的光也被烏雲遮蔽住,照得店內有些昏暗,秋月擔心黎蔓在這樣的地方看賬冊傷了眼睛,急急忙忙地要掌燈過來。
外頭雨下得越發大了,外來的行人要麽擡起衣袖舉過頭頂跑回家中,要麽就近找個鋪子進去躲躲。店面寬闊敞亮的陸氏書鋪就是個不錯的去處,人們也聽說這新掌櫃黎蔓郡主是個還算好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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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越來越大,來店裏躲雨的人也越多。有些稍有些餘錢的人在櫃子前晃來晃去,也不太好意思淌着一身水漬在這店裏只看不買,若說貴的有些勉強,但那小的戲曲本子倒也可以負擔,索性掏錢買下,躲雨也更理直氣壯。
如此這般,賬上還進了些銀子,黎蔓坐在櫃臺後一邊思索一邊笑着朝往來的客人點頭示意,還吩咐店鋪裏的夥計熬鍋姜湯讓客人喝了暖暖身子,至于想要付錢買書的人找她便可。
她腦海裏有了一個關于鋪子的新想法,心思活絡時忽而又有人進了鋪子,也不看櫃子裏的書,在門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但他許是在雨中淋得實在太久,衣袖擰了又擰也像是在池子裏撈出來似的。他生得高高瘦瘦,淌着一路水漬大步走到黎蔓跟前,兩手空空,向黎蔓作了個揖。
這人雖然有禮貌但看上去實在狼狽,秋月警惕地邁開一步,擋住黎蔓的半個身子。黎蔓定睛一看,發現對方就是自己和石頭剛剛才提過的方守中。
他眼下青黑,精神勁兒不算很好,一身素白的麻衣看上去粗糙且有些過于厚了。他聲音有些啞,直愣愣地問道:“郡主……我上次帶來的那幾冊書……”
黎蔓心中疑窦叢生,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只故意立馬開口接話試探,“我記得你,你是八九天前來的吧?你問的是需賠付給你的那幾冊書的雙倍銀兩?”她一只手伸手欲拉開櫃臺下的小箱子,一手點了點自己面前的賬冊,“你放心,我們這上面對每位客人都清清楚楚地記着,絕不賴賬。”
方守中下意識地跟着她手上動作瞧,面上卻是直接打斷了黎蔓的話,“不!”他顯出幾分急切,又有些難以啓齒,語氣沉沉,“我不用銀子,只需要那幾冊書……”說到要點時他語速快了許多,篤定地再次重複,“我不用你們賠銀子,把那幾冊書還給我就可以。”
他似乎有些頹然喪氣,眉頭皺得能打死結,“你們……是已經那些書冊毀掉了嗎?”
“客官如果急着用書,您送過來的書冊我們店裏現在也有對應的新的版式,原本應該差人給您送過去,但您也可以就挑走帶回去,”黎蔓半真半假地回答,“至于我們這些日子核驗過後收回的書冊,按理來說都是要依次被銷毀的。”
見店裏的人對這兒紛紛側目,黎蔓不忘再次重複,“我們陸氏書坊吧用心制書,哪怕是之前所手抄、版印之書有過多訛誤,我們也是會認真改過的。”
方守中自己讀書治學一向講究精益求精,此刻卻因着這四個字幾欲要吐出一口血來。但他始終是克制的,手掌蜷了又蜷,拇指不住地撚着食指的側邊,眼底漫上焦急之色,“那些書……那些書本是祖上傳下來的,所有些訛誤但不太嚴重。若非前些日子急需銀錢,我本也不想拿來……”
他是個機敏的,電光火石間發現黎蔓沒将話說得太死,語氣終于急切起來,“郡主你方才說的是‘理應被銷毀’,但陸氏書坊家大業大,不一定就到了我那幾冊書對不對?”
可身邊有人很快出聲打破了他的期冀,不知是哪個客人聲音不大不小地嘀咕,“我看應該是沒了,我三日前來這兒,就看到他們在銷毀五日前收回來的書冊,你來的日子還更前面些呢。”
為保證整個驗書、毀書不曾弄虛作假,因而這兩件事都是允着大夥兒在旁圍觀的。
那日聽完陸聞硯的話,黎蔓便動了恻隐之心,本就想安排個時日悄悄把這些書冊送回去。但眼下這般光景叫她也有些騎虎難下,見方守中整個面色灰敗許多,黎蔓有些不忍,只含糊其辭道:“也不見得全是按日子來焚毀的,回頭我叫夥計給你找找。”
“不過你既急需用錢,這也本該是我家賠付給你的,”黎蔓伸手,秋月遞上裝有數好的銀錢的布袋,她将它放在櫃臺上朝方守中的方向推了推,“這是理應給您賠付的九十兩銀子。”
對方的衣裳依舊在不斷往下滴水,幾乎要在他腳側聚集出小半片。方守中的頭發都有些散了,都說君子正衣冠,此刻他卻哪有這些心思,木然地搖了搖頭,“我現在拿這些銀子也沒有用……”
這邊黎蔓還在喚秋月去給人打碗姜湯來,方守中卻是再次低頭朝她作了個揖,也不去拿臺面上的銀錢,轉身就走。
外頭的大雨絲毫沒有減小的趨勢,他卻直直地往那大雨中走。
黎蔓一驚,她眼睛微微瞪大,扭頭叫身邊的夥計拿兩把傘再帶上銀錢追,這番光景鋪子裏的其他人也看得一愣一愣。
“怎麽還有人連錢都不要啊?”
“這可是九十兩,又不是九十錢……”
“這人是哪個啊?哪家出來的?”
能豪氣到把九十兩都不放在眼裏的,多半是京城裏的世家子弟。但這話也有疑點,這位言語行徑奇怪的男子……衣着未免太樸素簡陋了些。
“我認得他!”人群裏有人恍然大悟,“他是不是就是那個住城北的方守中?”說話的人顯然是個記性頗好的,“我妹夫家和他家挨得近,說是他家裏最近死了人。”
“哦哦,是他啊,那死的估計是他爹吧?聽說都病了好幾年了,到處求醫問藥也還是沒熬太久……”
死生亦大矣,聽到這幾句話,衆人忍不住唏噓起來。
如此看來,那身雪白素衣倒正和守孝對上了,黎蔓也有些怔楞,猜想纏綿病榻的長輩也許是家境逐步變得一貧如洗的原因之一。
過了半晌,追出去的夥計也回到店中,手裏照舊捧着那袋銀錢,只手上的傘少了一把,他喘着粗氣朝黎蔓搖搖頭,“客人執意不收,他說家中長輩已經下葬,也再沒有花錢的必要了。”
“小的好說歹說,他也只拿了傘,說改日再給店裏送回來。”
已經下葬……
大夥兒紛紛面露不忍。
想來明明那般愛惜書籍的人肯抱書來驗時也糾結了許久吧,着急所求的銀錢也很有可能是為了給他的父親買藥請郎中。
可陸氏書鋪要支出大額銀兩必須先過賬目,那幾日來驗書之人頗多,記錄在冊後要再等兩三日也是依着為着穩妥不錯賬。現在看來……
黎蔓心頭湧上絲絲縷縷的無措與愧疚,她扭頭低聲向秋月囑咐兩句,侍女點了點頭。
飲水冷暖,飲人自知。黎蔓不知道方守中家原是這般光景,心中也不由得感慨一句屋漏偏逢連夜雨。
外頭的雨小了些,一些客人見狀便小跑出去,許是覺着長時間待在人鋪子裏不買有些羞赧。見狀黎蔓暫且擱了擱萬千思緒,開始想起自己在方守中來之前産生的一個念頭。
因為造價昂貴,定價自然也不便宜。所以并非所有人都買得起書冊,很多人連對“進書坊看看”都望而卻步,可是客人都不進來那還怎麽做生意?
有沒有什麽法子,能讓更多的客人進來,又讓他們待上更久的時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