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過往
過往
“小廚房上錯了酒,也怪我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叫郡主多貪杯了些,”及至用完飯,負責院中灑掃的侍女将飯菜撤下,陸聞硯叮囑蘇葉,“我讓小廚房做份醒酒湯送過去,你等會兒記得服侍着郡主喝完。”
黎蔓的身子其實不宜過多飲酒,因此蘇葉聽完陸聞硯的話時下意識地有些緊張,遂稍稍打量自家主子幾眼。
侍女覺得對方應該沒有醉得太厲害,她的心放下大半,朝陸聞硯福了福身,示意自己知曉。
來福走過來,察言觀色慣了的人感覺自己主子現在心情不錯,小厮覺得少爺若是聽了自己接下來要彙報的消息應該會更高興些。于是等那主仆二人一走,他忙不疊沖陸聞硯拱了拱手,說:“少爺,那和尚找到了。”
陸聞硯聽了這話先是怔愣片刻,“找到了?”他重複一遍,見來福點頭,青年又道,“在哪兒找着的?”
主仆二人口中的和尚,便是當初救了陸明德,還說出陸家二少最近喜事将近的人。
彼時陸明德回家後很是高興地告訴了陸聞硯這個消息,後者自然不甚在意,只當又是招搖撞騙之人的新說辭。直到被永和帝賜婚後,他才動了找到那個僧人的念頭。
“那人腳程頗快,咱們手下的人一路找到臨州,打聽到當地來了個和尚,他們再把少爺給的畫像拿出來一打聽,這才确認了。”來福頓了頓,“他目前就在當地的一個寺廟歇腳,咱們的人就在附近盯着,只要少爺下令,就能立馬把他帶回來。”
來福記得上次和少爺彙報說沒找到時,對方還動了怒,是以前者篤定地認為青年聽到這個提議會立馬答應下來。誰知坐在輪椅上的人沉思半晌,最後擺了擺手:“不用。”
來福愕然,但他從不質疑主子的做法,便颔首應下來,又遲疑地問:“那……要讓咱們的人撤回來嗎?”
陸聞硯這次沒糾結太久,垂了垂眼便做出決定,“叫他們繼續盯着,”似乎是猶嫌不足,說話的人複又補充半句,“做事仔細些,別跟丢了。”
來福點點頭稱是,明白了一會兒需要傳信的內容。
而另一對主仆,此刻也在說話。
“郡主現在感覺如何?”蘇葉小心翼翼地攙着黎蔓,“少爺說小廚房上錯了酒,他也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我聽見了,我感覺我頭有些暈,”黎蔓的眼神顯得有些朦胧,她不是喝醉了會不聽勸、耍酒瘋的類型,只是較平日裏說話會更直白些,“我還聽見他跟你說等會兒讓我喝醒酒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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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蘇葉順着這話接道,“少爺真是妥帖。等喝了醒酒湯,郡主明兒個起來便不會頭疼了。”
被攙扶着的人一手按上自己的額角輕輕地揉,暗戳戳地嘀咕起來:“這人老是這樣滴水不漏。”
回到院中後黎蔓不肯直接進屋,打算在院子裏走走。蘇葉只當陪着自家主子消食,抱了一件薄薄的披風給人系上:“這晚上比不得白天,郡主仔細別着了風。”
自幼時起,因為總是生病,黎蔓早已習慣身邊人這種無微不至又處處小心的照顧,她配合地讓蘇葉給她披上衣服,手中是陸聞硯适才遞來的玉佩,觸手細膩,無需多瞧便知絕非凡品。
除開酒液作用下的心直口快,黎蔓知道自己說那番“你要給些誠意”其實也有些試探的意味——陸聞硯城府不淺,她到現在都難以把握。但更要緊的是,除開書坊,黎蔓到現在都還未看清對方有什麽所求之事,抑或是所求之物。
青年對太多人太多事都好像有所了解,可總是隔岸觀火、作壁上觀。若說他是因着腿疾對日子灰心喪氣……可能蔽軒一看便是經由主人認真規劃安排,随着季節更換花草,很是生機盎然、風雅漂亮。
若是個覺得生活了無意趣的人,會如此在意那諸多細節嗎?
而且陸聞硯的那句“凡有所命,莫不遵從”,究竟能做到什麽地步?
她腦袋有些昏沉地想。
而且他為什麽敢篤定他自己能幫上忙?
說起來當時皇帝将陸聞硯作為指婚對象問自己覺着如何,僅僅是因為淩鵬遠那句“私相授受”,又或的确是因為臨時起意?
為什麽是他?
許是因為有些醉了,黎蔓總覺得自己思考起事情慢了不少,也好像漏了一些地方。
她有些心煩意亂,索性站在廊檐下去逗鹦鹉。
鹦鹉前頭不敢言,院中無人說話。
于是萬千思緒在心中繞來繞去,黎蔓在月色下忽而想起自己剛剛喝過的酒,便對舒舒說:“你有沒有喝過燒刀子?”
舒舒歪着腦袋,似乎有些困惑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燒刀子,是燕北最烈也最醇香的酒。一口下去,便如紅通通的炭火般從喉嚨灼燒到軀幹和四肢,叫将士們在霜重風急的茫茫大漠裏也能暖和起整個身子。
燕北軍每次出征前,黎舉飛都會向手下的将士許諾:待凱旋而歸,就請大家喝燒刀子。
營中以軍功為重,殺敵越多者能喝到的自然越多,一小口到一大壇,喝酒用的碗當啷摔碎在地後,将士們在彎刀似的月亮下開始唱歌。
副将粗犷的嗓音引吭高歌卻總是找不對調,讓才從營帳裏鑽出來的軍師笑上好半天。做飯的夥頭兵是當地人,随着他父親一道參軍的,不過雖然他年紀小,倒是有着一把好嗓子,唱起來像黃鹂鳥。黎志大大咧咧地在人群中找了個空當坐下,揶揄着說副将該拜夥頭兵為師。
他肩頭的蒼鷹一下振翅高飛,琉璃珠般的眼睛澄澈銳利,羽翼獵獵生風。
母親抱着年幼的她,也不在意是否會沾污自己的裙擺,在黎舉飛身旁緊挨着篝火坐下。小黎蔓生得粉雕玉琢,軍中的将士們粗糙慣了,大聲吵嚷、時不時動手是家常便飯,只在黎帥的小女兒面前收斂幾分。
底下的兵士愛戴黎舉飛,黎蔓又生得乖巧可愛,軍中上下,幾乎人人都把她當自己女兒或妹妹看待。
燕北不比中原之地富饒,大漠一馬平川,刮起風來比刀子還疼。好多兵士都覺得黎将軍的女兒本就體弱,哪裏受得了,所以他們特地跑出去打獵,只選兔子身上最軟的皮毛,集腋成裘,給小姑娘做衣裳。
黎舉飛說他們不務正業,說自己的女兒哪有這麽嬌貴,說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壓榨手下貪墨東西。
副将嫌他叽叽歪歪,一巴掌拍上他的背說你別嚷嚷了,浪不浪費時間!有這功夫還不趕緊叫夫人拿着這些給蔓丫頭做件披風,肯定暖和。底下的人齊齊點頭,連催帶趕地把黎舉飛勸出營帳,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妥。
京中傳來口谕允許黎舉飛把小女兒送回去養病,大夥兒既替黎蔓高興又都依依不舍,五大三粗的漢子們跟在馬車後頭,送出去一程又一程。
他們說,蔓丫頭/三小姐把病養好了,再來找叔叔/哥哥玩!
他們又說,算了,燕北之地,大漠苦寒。還是等我們把蠻子都打跑了,再随将軍回京城看你吧。
彼時黎蔓從馬車的窗戶處探出腦袋沖他們揮手道別,他們又七嘴八舌地讓她坐回去,仔細別着了涼。
黎舉飛說下頭的人不該費功夫給黎蔓做披風,自己卻又笨手笨腳地費了好幾天的功夫給黎蔓做了個木雕,是只圓滾滾的麻雀,臨行前塞到黎蔓手心。
他說,蔓兒記得在京城要把自己養胖些,像這麻雀一樣就最好。
她開始在京城的黎家別莊養病,偶爾會收到燕北傳來的信件。這些信總是很長很長,因為會夾雜着很多人的問候,黎蔓仔仔細細地看完,再認認真真地寫下回信。
她說自己好久沒回燕北,想喝燒刀子。
二哥黎志的字寫得張牙舞爪,信誓旦旦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他說,妹妹你把身體養好些,我帶你去偷父親的燒刀子喝,挑最好的那兩壇。
黎蔓說,那一言為定。
但比下一次家書來得更快的,是金兵舉國進犯的消息。
邊關戰事吃緊,朝廷緊急撥了糧草和兵馬,一道一道诏令傳到邊境。黎蔓被養在別莊,身邊的侍女為了她的病着想,覺着她不宜多思多率,因此很多消息都瞞着她。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她收到的家書基本報喜不報憂,只二哥偶爾抱怨金兵實在令人讨厭,讓他最近吃飯都吃不安生,待打贏了非得好好吃頓烤羊。
黎蔓失笑一瞬,又趕緊寫信說切莫輕敵,贏了後班師回朝,妹妹在別莊給爹娘兄長接風洗塵。
再一次得知燕北的消息,便是黎父與其胞弟、次子殉國。黎蔓心神俱震,當即暈了過去,發起高燒連日不退,幾欲撐不過去,再醒來之時,燕北軍元氣大傷,黎家就剩下她一人。
朝廷派人安撫她,她木愣愣地問:那他們……什麽時候回來?
她的父親和二哥甚至未能留有全屍。
二哥最是張揚的性子,哪能受得了自己以殘破的樣子出現在黎蔓面前?
燕北軍個個待她如叔叔如兄長,她又怎敢忘懷金兵帶來的這斑斑血債?
金國俯首稱臣,其王戰死,黎蔓的仇恨似乎也該随之埋進土裏,從此再無歸處。
可真的是這樣嗎?
前世淩鵬遠的鄙夷嘲諷,陸氏書坊上個掌櫃那本該只在燕北才有的茶葉,這些日子推演戰局時的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大舅舅傳信過來說的那句金兵進犯實屬突然,這一切的一切是否是他人別有用心?
可又該如何破局?
無邊夜色裏,她俯下身,劇烈地咳嗽起來。
蘇葉上前替她拍背,黎蔓咳着咳着卻是笑了起來。
她低低地說,我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