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對峙
對峙
“掌櫃的,那管事的派人來說是樂安郡主要看看這幾天的賬,”見人進來,牛大湊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說話,猶豫半天才補上一句,“……說是……晌午後就要。”
年過五十的男人聞言微微怔楞,原本虎虎生風的腳步停滞一瞬,“知道了!”他的眉頭不自覺皺起,面上不顯但心裏很是煩躁,“過會兒你給送過去。”
牛大一愣,随即慌忙擺手,“不不不,小的不敢。”
這新來的夥計膽子真是太小了些,掌櫃很是不滿,遂剜了他一眼,但想了想又覺得這種在主家面前走一圈的機會給個新夥計也是白瞎,索性擺擺手讓他滾了。
牛大松了口氣。
陸家門下的鋪子,其賬簿在店家打烊後大多放在帶鎖箱子裏,由掌櫃和賬房各保管一把鑰匙。雖說兩人都能獨自打開,但陸府白管事說樂安郡主其實也沒那麽着急,只需這兩天捎過來就好。而且為表對掌櫃一直兢兢業業打理書坊的敬重,樂安郡主說,務必等知會了掌櫃和賬房夥計後再給她送去。
真表示敬重做甚非得老看賬本?掌櫃暗自嘀咕,最近兩個月主家要賬本不僅要的時間跨度長還次數多。搞得他心慌了好幾天,費了些力氣才從陸府管事那裏打聽到——原來是新嫁進來的樂安郡主最近在同陸夫人學看賬。
怕不是婆媳相鬥累着我們這些小的?掌櫃在心裏嗚呼哀哉一陣,富貴人家随口幾句話,也不管我們下面的人如何死活,就讓我們不得不跑來跑去,實在累人。
但是因為前幾日做成了一筆大生意,掌櫃想了想賬面後心情好上不少,複又松開眉頭。他走到賬房裏,跟其中的一個夥計說:“牛大剛跟我說了,小丁你吃了飯走一趟,把賬本給郡主捎過去。”
“好,”賬房裏負責賬本的小丁是掌櫃的女婿,對他這位岳丈向來是十足恭敬,聞言忙不疊答應下來,“我吃過飯馬上去。”
聽話懂事的女婿和近來總是讓自己忙上加忙的樂安郡主,掌櫃心裏自然有偏頗,于是他欣慰地拍了拍女婿的肩膀,壓低聲音說,“也不用那麽急,”他曾在大街上見過樂安郡主,那是個十足的病美人,像是風吹吹就壞了,“樂安郡主身子不好,若是用過飯時辰太晚,送過去難免會擾了貴人精神。那樣的話……不如明日再送。”
小丁心領神會,點點頭。
縱使兩人有心拿喬,但顯然也不能做得太過,于是第二日一早,掌櫃就讓自家女婿把這小七天的賬本緊趕慢趕地送了過去。
按理說送完賬目至多午時就會回來,可申時已過,書坊門口遲遲沒有出現小丁的身影。
為女兒選夫婿的時候掌櫃千挑萬選總算找了個性子穩重的,小丁平素出去辦事也不會再返程路上過多流連,怎麽今日腳程這麽慢?
Advertisement
掌櫃撚着自己的胡須琢磨了一會兒,心說莫不是像上次汪求石一事那樣,讓人在街上給絆住了吧?他眼底閃過暗色,正打算叫個夥計去看看。
老人剛一起身,就見陸家的白管事悠悠踏進了書坊門口,一旁随行的還有個不知道名字卻莫名有幾分眼熟的婢女。掌櫃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迎上去道:“白管事,”他頓了頓,“可是老爺或夫人需要書坊挑些好的送去?”
不怪他這麽想,陸聞硯、陸聞墨兩兄弟需要些什麽書會貼身小厮來取,樂安郡主近日要看賬本也只會派陸府管事的手下過來知會一聲。只有陸明德和其妻子王氏需要從書坊挑些什麽的時候,這白管事才會親自走一趟。
至于白管事身邊那個眼生的婢女,估計是陸府新來的下人吧。掌櫃悄悄打量一眼,見秋月面容清秀,衣着不算華貴但很整潔,儀容氣度雖恭敬但閑适,想來是幾個主子身邊貼身服侍的。
白管事是個心思活絡的,進書坊前就讓幾個家丁先待在外頭,自己則先進了門,他笑道:“也沒什麽,只是樂安郡主對那賬本有些看不明白,夫人叫我過來,有勞掌櫃過去講一下。”
這是黎蔓和王氏的原話。
掌櫃心下狐疑,面上只裝作受寵若驚的樣子,“我記得今天送賬過去的是我女婿,他也講不明白?”老人說完搖搖頭,“看來是他笨口拙舌,平白誤了郡主的時間。”
白管事明白對方這是有些生疑,對此他也不是沒有話含糊過去,但是……
白管事瞥了眼身後的秋月,知道對方是二少夫人的貼身侍女。因而此刻說話難免需再斟酌一下,正當他猶豫時,旁邊的秋月開了口。
侍女嘀咕的聲音不大不小,至少掌櫃能夠聽清。
“誰知道呢,我看那郡主明明就是看不懂還要瞎折騰……”
白管事立馬會意,當即皺起眉轉過頭去看了秋月一眼,厲聲呵斥道:“慎言!說話仔細些!”
見秋月閉嘴,他複又轉回來,再對上掌櫃時神色似乎有些歉疚:“夫人和郡主的意思哪裏是咱們能揣測的,只是需要勞動掌櫃跟咱們走一趟。”
他再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嘆了口氣:“別誤了掌櫃吃飯的時辰就好。”
原來如此,掌櫃這才明白幾分,想來是那個樂安郡主雖也懂些學問,卻對看賬管家之事不精通。但她是聖上欽點封號又賞了食邑的郡主,身份不凡,王氏身為婆婆在她面前也不能擺什麽架子。眼下那郡主這麽說了,王氏也不好直接打發,只能叫白管事過來請自己一趟。
這也有些麻煩,掌櫃心想,陸氏的當家主母和出身高貴的二少夫人,自己等會兒過去是誰也不能得罪。他打定主意,沖白管事點點頭:“事不宜遲,那咱們走吧。”
一行人進了陸府,幾個家丁落後好幾步。白管事領着掌櫃進了屋子,先前嘀咕的婢女走到坐在下首第一處的女子身後。
掌櫃瞥見自己女婿此刻正坐在左下首的位置,額頭上沁出薄薄的汗,手邊是用白瓷盞盛着的酸梅湯,遠遠的還能瞥見裏面的碎冰,在夏日裏看上去更顯得涼爽。
見岳丈進來,小丁起身拱手向他問好。掌櫃見他神色有些慌張,又瞧見那盞酸梅湯,心想大抵是自己這女婿沒怎麽見過世面,碰到這種主子之間綿裏藏針的場面就慌了神,想來等會兒回去得多教他些。
掌櫃如是想着,面上恭敬地朝上首的人和那年輕的女子行拱手禮:“老夫請夫人和郡主的安。”
王氏颔首,擺了擺手,“掌櫃先坐吧。”
黎蔓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大概是同意王氏的提議。
書坊掌櫃心下安定幾分,左看右看挑了左下首比黎蔓次一身位的地方坐了,丫鬟适時奉上酸梅湯。
掌櫃主動開了口,“老夫聽說郡主對賬本……”他頓了頓,随手拍了拍女婿的肩膀,“看來是老夫這女婿笨口拙舌的講不明白,不知道老夫吃了這麽多年飯是否能比他強上一些,就盼着郡主莫嫌棄我這把老骨頭。”
正值苦夏,所有人手邊都是泛着涼意的酸梅湯,只年輕女子的手邊還飄着些許熱氣,不知是湯藥還是茶水。她微微垂着眼,面龐素白,眉宇微微蹙起時似有愁霧籠着,像盞精致漂亮的美人燈兒。
“掌櫃客氣了,”她說話的聲音也是柔柔的,“我只是有一處不解罷了。”
掌櫃:“郡主請講。”
熏香在她身側燃得只剩一小截兒,纖細的手撚起案幾上的紙頁,黎蔓微微偏頭,目光落在那賬本上,言語溫吞:“我記着書坊這次送來的是近十五日的賬,因着未滿一月,所以這上頭記的都是賣出去的價錢,還沒來得及算本錢什麽的。”
不知怎的,掌櫃心裏微微一跳,點點頭:“是。”
“既是如此,”她說話速度不變,但充滿了不解,“初十那日我在書鋪花了四百兩銀子,怎的這賬上在那一日只記着二百八十兩呢?”
只這一瞬,書坊掌櫃渾身寒毛直豎,伸向酸梅湯的手當即頓住。一顆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強自鎮定道:“四百兩不是小數目,郡主……”
“我知道不是小數目,”黎蔓慢慢地嘆了口氣,擡眼對上掌櫃,“正是如此,我才想着今日把掌櫃叫過來問個明白,就怕是冤枉了誰。”
王氏冷眼看着下首的人,道:“你是陸家鋪子裏的老人了,只管如實說便是。”
這是什麽意思?掌櫃內心陷入慌張與混亂,他下意識地與自己女婿對視,卻見對方眼底盡是茫然無措,便知對方靠不住,只得自己硬着頭皮頂上。
“郡主……郡主怕不是記錯了,”掌櫃咽了一口唾沫,“書坊最近沒做過這麽大的生意。”他急急忙忙地補上一句,“不過初十那日确有人來,只買了兩百多兩的書畫,莫不是郡主派的人?”
“我确實是叫人買的書畫,因為是給我舅舅做禮物添頭,”黎蔓輕輕地歪了一下腦袋,“但我記着我給他的是四百兩,這件事我也和母親提過。”說到這兒她向王氏看去,後者點了點頭。
“那日确實是有那麽一個客人出手豪綽,”掌櫃此刻在心裏已經開始抱怨天抱怨地,惱怒起這新嫁進陸家的樂安郡主怎的派人來也不說明白自己的身份。他此刻如熱鍋上的螞蟻,只竭力暗示,“老夫敢保證這賬本絕對無誤,若郡主确實是給了手下的人四百兩……”
黎蔓的眉頭皺得更緊,偏頭咳嗽兩聲,身側的侍女趕緊上前給她輕輕拍背。屋子裏只餘下這一種聲響,不一會兒她緩好大半,便坐直了些:“若掌櫃說的無誤,那便是我手下的人……”她頓了頓,似是惱了起來,良久方道,“但他前幾日已經出城,我現在就叫人去追!”
見對方的話頭調轉,掌櫃暗自松了口氣。但黎蔓沒再開口,王氏也沒說話,他一時又有些如坐針氈。
屋子裏寂靜半晌。黎蔓身側的熏香燃盡。
“哎,今日怎的這麽多人?”陸聞墨下了學擡腳進來,照例先向王氏請安,見二嫂嫂在便又向黎蔓問好,随即張望四周,“這是發生了什麽?”
“咳咳,”黎蔓咳嗽兩聲,溫和地笑了一下,“不過是嫂嫂有些不懂賬本,請掌櫃的過來講解一番罷了。”
“看賬這麽難?”經過竹筐捕獲鳥兒一事後,黎蔓在陸聞墨心裏已經變得既美麗又厲害,能把她難住的事自然引起了陸聞墨的好奇。
他上前拿了賬本,細細打量起來。黎蔓見他好奇,就随口說了幾句,還講了下适才在屋子裏發生的交談。
“可是,”小少年皺起眉,他撓撓腦袋,用手指着賬本的一處,“這上面不止初十,初五那天的賬也對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