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落定
落定
沒曾想這件事還有自己小兒子能參活的一份兒,王氏稍稍怔楞,旋即皺起眉:“聞墨?你……”
她正欲斥責他不要瞎看熱鬧,突然猛地想起一件事來:雖然黎蔓剛剛沒提,但她前幾日确實過來說自己和聞硯給他買了些書冊,現下想來是這件事?
陸聞墨只當母親是因為不相信所以打算反問自己,他不算太能沉得住氣的性子,此刻急急忙忙又頗不服氣地開口,“我可沒瞎說!”他伸出胖乎乎的手往那賬冊上徑直一指,“那日二嫂嫂叫手下的去給我買……”
小少年說到這兒又猛地頓住,這才想起買兵書這件事是二嫂嫂幫忙遮掩、還沒在母親面前走過明路的一件事。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含糊其辭道:“左右就是二嫂嫂替我買了些書,二嫂嫂給我說花了六十兩,我把銀子拿給二嫂嫂了。但初七那天我帶着小厮下了學去書坊裏閑逛的時候,跟店裏的夥計聊了幾句,才知道二嫂嫂那日買書出的銀子其實是一百二十兩。”
黎蔓挑書貴精不貴多,選的都是精心刊刻、書法精妙、紙好墨好的本子,大多還是那種帶了批注校勘的。因此雖只挑了部分,卻也不算便宜。
怎麽會?掌櫃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念頭在他腦海裏盤桓——他分明和店裏的每一個夥計都打過招呼,不準他們輕易嚷嚷店裏實際賣出了多少。哪怕是陸氏主家人來了也是如此,是誰在陽奉陰違,暗地裏出賣了他?
被衆人目光團團圍住的人額頭沁出汗珠,只覺身下的這把椅子宛若烙鐵,整間屋子更像一個密不透風的大蒸籠,叫人越發喘不過氣來。他似乎能聽見自己舌頭打顫發出的響動:“許是……許是店裏夥計說錯了或者是記賬的時候不小心筆誤了呢?”
咚咚咚的心跳聲從胸腔提起,高高懸挂。
發現頂頭上的母親沒有追問二嫂嫂給自己買的什麽書,陸聞墨長舒一口氣,随即十分感動地看向黎蔓:“我心頭感謝二嫂嫂,”但他自己手上的小金庫無疑也是有限的,比不得他二嫂嫂出手大方。于是男孩很是懇切地說,“二嫂嫂放心,等過幾日我把錢攢夠了就将剩下的捎給你。”
他也沒忘眼下屋子裏的正事,舉着那冊賬本大聲質問對面的掌櫃:“可是這冊子上寫初五那日只賣出了一百一十六兩,先不說光是我二嫂嫂買的就不止!就算你記錯了我嫂嫂買的,陸氏書坊的生意一向不錯,難道那日這麽巧——除了我二嫂嫂派去的人,再沒人去買書了?”
他腰背挺得筆直,看上去頗為雄赳赳氣昂昂,倒有點話本裏那些青天大老爺的味道。
那掌櫃一時有些說不出話,坐在上頭的王氏冷眼瞧着,心頭了然幾分:“聞墨說的有道理,”她招手叫來白管事,“去鋪子裏找兩個夥計過來,想來除了掌櫃和賬房的,夥計們對店裏每日賣出了多少銀兩不會一無所知。”
“母親此舉甚妙,”黎蔓微微點頭,又偏過臉對着那掌櫃說話,眉眼與話語裏帶着一絲柔和的歉疚,“您是陸家鋪子裏的老人兒了,這事情絕不能糊裏糊塗的就這麽過去。若是冤枉了人,傳出去多少會寒了為陸家生意操勞的掌櫃們和夥計們的心。”
“只得辛苦大家,因着我的一番疑惑耽擱這麽久,” 她字字懇切真誠,看上去實在是弱不禁風又人畜無害,“只消叫店裏的夥計一對,想必自會真相大白。”
掌櫃又急又怒,忐忑不安。他被這話說得啞口無言,無力反駁,只在腦內瘋狂回想今日留在店中的是哪兩個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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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還好,一個牛大,此人膽小如鼠,又是新來的,對鋪子沒那麽了解,應該不會出事;另外一個是誰?是王二還是石頭?
“我看二嫂嫂你就是被人唬了!”陸聞墨放下那賬冊小聲地嘀嘀咕咕,也不急着走。因着長幼有序,二嫂嫂與他二哥夫妻俱為一體,他左看右看找了張次于黎蔓一個身位的椅子坐下,決定不能讓二嫂嫂被這黑了心的掌櫃欺負了去。
白管事接了差事忙不疊退出去,陸聞墨的目光不自覺放落向屋外,忽又低聲對黎蔓說:“我二哥呢?”
這話黎蔓還真不知道答案,事實上兩人成婚以來真正做到了“相敬如賓”——要不要一起吃飯都得辛苦小厮來福在兩位主子和小廚房三方之間來回通傳。
陸聞硯是待在府裏還是出去了?
這麽看來,黎蔓忽而轉念一想,陸聞硯手下的仆從們口風倒是真得挺緊,尋常人家若是新婚夫妻做到了他們兩個這般疏離客氣的樣子,不論成效如何,大抵都會有長輩出來勸勸。
見黎蔓沒有馬上說話,等白管事腳程的時光又未免過于乏味。小少年百無聊賴地繼續翻那賬冊,繼續随口嘀咕:“二哥真是的,怎麽讓嫂嫂你一個人在這兒對付?”
坐在上首的王氏感覺自己的額角正在突突跳,身為弟弟竟編排其自己兄長,自是不合适!她伸手按住額角片刻,瞪了小兒子一眼,但後者正垂眼看着賬冊沒有對上。
還真是童言無忌了,黎蔓內心也漫上一層無奈:事情分輕重緩急,眼前種種光景,這滿屋子裏的人此刻恐怕只有陸聞墨會糾結陸聞硯為何不過來、何時過來這些問題。
但對方這句話還算好答,黎蔓溫和地笑了笑,端的是善解人意:“來來回回辛苦母親、白管事和掌櫃夥計們,已經很是興師動衆了。”言下之意是再勞駕陸明德、陸聞硯他們,更顯得小題大做。
陸聞墨點點頭算是理解,越發覺得自己這二嫂嫂性子溫和,不咋咋呼呼。他又想,原來我二哥喜歡的是這種性格。
幸而無人能聽見他內心的思緒萬千,不然若是叫當事人知道了,免不得因為驚訝從椅子上摔下來幾個。
王氏垂着眼看不出心情,面上一派從容;黎蔓始終不言不語,至多因為先天體弱咳嗽兩聲;陸聞墨打定要看完這場鬧劇的心思,坐在那兒嘩嘩地翻着賬冊;只餘下掌櫃和其女婿內心像揣了八百個炮仗,忐忑不安。
腳步聲由遠及近,白管事連同身後的人匆匆走進屋子。前者自覺退到一旁,後者走上前來眼睛都不敢亂瞟,悶頭朝幾人行禮問好。
王氏無心再多繞彎子,正襟危坐、開門見山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白管事大概和你說了吧?照實說就好,不可欺瞞。”
因着緊張,牛大說話都顯得顫顫巍巍,他呼吸粗重,嗫嚅着:“掌櫃……掌櫃和他女婿……”
黎蔓溫聲道:“不着急,慢慢說就好。”
牛大渾身抖抖索索,低着頭好半天才鼓足了勇氣,頭一次這麽大聲地說話:“他們,他們二人确有偷梁換柱、做假賬貪墨的行徑!”
“你血口噴人!”在鋪子裏一向以沉默示人的小丁此刻漲紅了臉,忍不住一拍案幾對着站在屋子正中央的人大聲嚷嚷。坐在他身側的掌櫃則滿是不可置信,臉色如同胡子一般變得蒼白,他直覺女婿此刻如此呵斥不好,但又被牛大的反水行徑給震住,一時半會兒竟也想不出什麽有力的反駁之語。
他只得厲聲道:“牛大!你這被豬油蒙了心的東西!從哪兒編這些謊言來想要诓騙夫人和郡主?你敢說你字字屬實麽?我平日裏兢兢業業……”
“茲事體大,陸氏書坊是陸家的祖宗基業,”王氏的目光掃過下首的人,語氣淡淡,“誰都不要妄言。”
黎蔓用巾帕掩面咳嗽幾聲,順着她的話說,“母親說的是,掌櫃和賬房,連着這夥計都要一五一十地說出實情,可不許有任何隐瞞之事,莫污人清白。”
掌櫃年過五十,此刻由小丁扶着站起,在心底不住地安慰自己:沒關系,這牛大是新來的,他不知道……
然而被他腹诽之人的下一句話就打破了岳婿兩人的所有幻想,只見那牛大忽而哐當跪下,俯首在地大聲道:“小的所言句句屬實!店裏的賬冊他們備了兩份,一份假賬,就是今日送過來的這本,平日裏濫竽充數地用來交給老爺夫人過目,一份藏在店裏後院,我也只遠遠瞥見過一回,似乎是鎖在箱子裏,上頭寫着店裏每日買賣的真數兒。”
他猛地磕了兩個頭,“小的口中絕無半句假話!若是有假,任老爺夫人處罰,若是有假……”情急之下他發起誓來,“便叫我牛大舌頭生賴瘡,變成綠豆眼的烏龜大王八掉到池子裏去!”
他怎麽會知曉?是我哪日鎖賬本時不夠仔細,還是鋪子裏的其他人走漏了風聲?掌櫃不複先前的鎮定。
是了,這些日子牛大好像主動替女婿做了些事!應該就是此處出了纰漏!
“不用再跪了,”王氏心中有了幾分計較,偏頭遞給白管事一個眼神,道,“叫上家丁去搜,看看是不是真有那麽一個帶鎖的箱子。”
完了,都完了……
那掌櫃猛地癱倒在地,臉色很是灰白。此情此景,真相如何似乎已分外分明,他胸口因着氣憤不住起伏,只死死地盯住黎蔓,嗓音變得嘶啞低沉:“是你……都是你……”
汪求石街中攔下馬車被人喝退,出手闊綽、來路貌似清晰的外地商人,陸三少爺被透露所賣出的書冊真正銀錢,最近兩個月次數陡然增多的看賬,眼前這般被主家懷疑的危急光景……種種源頭,皆和這新嫁進來的樂安郡主逃不了幹系!
都是因為她!
電光火石間掌櫃的腦中忽然變得十分清明,他扭頭去看為着表示謙恭而依舊跪着的牛大,再打量一眼那盞清麗的美人燈兒,只剎那間想通了大半關竅,伸直了手臂直直地指着黎蔓:“是……是你!你們……你們!”
黎蔓似是受驚地往後躲了躲。
“有勞掌櫃把手放下。”陸聞硯落後于陸明德一個身位,小厮來福推着他的輪椅進了屋子。衆人起身朝陸明德行禮問好,只掌櫃呆在原地。
坐在輪椅上的翩翩公子面容不似往日溫和,輪椅來至黎蔓身側,他坐于其上,垂下眼平靜地與那掌櫃對視,語氣似乎有些苦惱:“掌櫃這般動怒,怕是會吓着我家郡主。”
陸明德坐到上首的另一個位置,王氏忙不疊把眼前之事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說清。前者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當即擺擺手,說:“那咱們一塊兒等着。”
棕色的木箱被沉默的家丁擡進屋子,機靈的白管事叫來陸家府上負責賬冊的人幫着查看。陸明德随手翻閱對比,不消一炷香的時間便言簡意赅地敲定了結果:“你這掌櫃不用做了,管事的帶去報官。”
“老爺!老爺!”
“我們是被人訛詐的!是郡主和牛大在诓騙……”
被家丁帶走的兩人一個面沉如水一個不住吵嚷,屋內的人卻是顧不上他倆了。
陸明德陷入新的糾結,這陸氏書坊是祖宗基業,現在經由這麽一遭貪墨,萬不能再草草選個新掌櫃了事,須得千挑萬選個仔細的才好。
陸聞硯和黎蔓對視一眼。
陸聞硯笑着道:“父親,不如就交給郡主打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