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主意
主意
“三弟……”黎蔓确實是被陸聞墨這麽一出給驚了,她一邊悄悄打量上首王氏的臉色,一邊斟酌着話說,“三弟怎麽突然問起武舉來?”
大虞歷來重文輕武,武舉雖早有設立但一直不受重視,武舉出身的官員地位亦低于文試出身的進士。事到如今,哪怕今上隐隐有想要平衡文武的心思,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改變這經年累月造成的局面。
若說勳貴侯爵家還有官員舉薦、承襲爵位的路子可走,那麽對于并非世代為官、沒有多少門路的人家來說,以文入仕的未來顯然比以武入仕的看上去要光明太多。
而且你二哥是以文入仕,你自己也在跟着夫子念書……黎蔓抿了抿唇,總不能是想要大兒子經商,二兒子從文,三兒子從武——最後謀求行行皆有陸家人吧?
她更願意将陸聞墨的想法解讀為心血來潮。
陸聞墨理直氣壯地說,“就是想到了,”他不依不饒,“上馬耍槍,下馬出拳,聽上去就厲害!我就是想學武!二嫂嫂以為如何?”
非常不如何。
黎蔓輕輕地搖搖頭:“我聽二郎說,三弟文章做得好,怎麽瞧都是好苗子。未來若是陸家一門雙進士,旁人都不知道該怎麽羨慕呢。三弟,既然你在以文治學上已有不小天資,又何必再去嘗試以武入仕?”
頂上的王氏也開了口,她皺起眉,緊緊地盯住自己的小兒子,“聞墨!休要胡鬧!不好好去念你的書,反倒來叨擾你嫂嫂?”婦人口吻嚴厲,“忘記我平日怎麽教你的了?”
陸聞墨看了眼上頭正有些生氣的母親,又瞥了下言辭裏并不贊同的嫂嫂,聽到那句“平日怎麽教你的”時心中更是漫上怒氣和郁悶。
他氣沖沖地喊:“憑什麽我一定要學文?我偏要習武!”
手握成拳,焦躁不已,咬緊嘴巴的小胖子活像是被狠狠踩到尾巴的小狗。
該怎麽讓她們答應?
陸聞墨想到自己前幾天偷摸買的一本兵書,上頭寫了句“激将法”。看了看皺起眉的母親,潛意識裏的敬重與畏懼讓他別開眼,于是小少年調轉目标:“二嫂嫂既是黎将軍的女兒,難不成一點功夫都不懂?”
王氏勃然大怒,摔了茶盞伸手一拍案幾,“聞墨!”她眸中怒火更甚,“郡主是你嫂嫂,你今兒個這麽說話,是連敬重兄長都忘了不曾?!傳出去哪個不來恥笑咱們陸家?這府中規矩還要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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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聞墨想起夫子的教導,不由得有些心虛。
他不想鬧成這樣的,只是話趕話……
小少年心中忿忿,卻也不願直接低頭,只直直地梗着脖子,像是八頭牛都拉不回來:“我只是想試試習武!聽說二嫂嫂的長兄不過半年就學得了黎家槍,我不求這個,但只是想學些功夫的話,興許不會耽誤功課。”
只是想……
“習武習文皆非一蹴而就,縱使再有天資,都逃不掉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黎蔓的表情近乎漠然,一字一句道,“練武是水磨功夫,無論學何種功法、學成與否,都得堅持打筋熬骨,內力才能綿密深厚。兩位先兄在時,縱使下着雪受了傷,至多抹完上藥緩過一陣。不等好完,他們便得綁上鐵塊去繼續跑圈、練槍、走梅花樁。”
看着弱不禁風的女子坐在椅子上,身形清瘦但始終腰背筆挺。
“我身子不好,所以先父先母沒讓我學太多,但兩位兄長日日練功是我親眼所見。”她垂下眼,再擡起時與陸聞墨對視,口吻不算太嚴厲,但神色鄭重,其間的意思分外明确,“聞墨适才說,想來武舉并不難。我是女兒身不能科考,因而确實也不夠完全了然。但若是說要學一身好功夫不難,那三弟便是錯了。”
她自知這樣說話不算太客氣,可陸聞墨話裏話外都是對武舉乃至習武的輕慢。黎蔓見過兩位兄長如何在茫茫燕北日日練功,也見過父親帶頭領着軍營操練,無論陸聞墨是出于什麽心思,她都不能對那兩句“想來不難”“不過半年”無動于衷。
入學不到兩年卻連夫子都能一換再換,提筆練字也不從根基入手。這不斷嚷嚷的“習武”,怕也不過是自以為的簡單。
揠苗助長到養成有些急功近利的性子,黎蔓真正明白起陸聞墨的頑劣之處。
她身子不好,說完一番話後垂首咳了幾聲。侍女忙上前替她順氣,黎蔓擺了擺手,照舊與陸聞墨對視,不知為何,明明她眼眸中依舊淡淡,卻讓小少年忽然心生幾分惴惴不安。
“你們都說我!”陸聞墨終是忍不住,用力地擦了擦眼睛還是有幾顆眼淚滾落下來。他飛快地擡起袖子,憤憤不平地嗫嚅,看上去比誰都委屈,“若是二哥這麽說,你們肯定就滿口答應了!”
陸聞墨重重地“哼”了一聲。
屋子裏一片寂然。
端坐上首的王氏已是臉色鐵青,許是因為顧忌着黎蔓在場沒有發作。
這話又是從何提起?因為我和他成了親?
黎蔓深覺莫名其妙:你二哥來了我照樣勸,先不說他現在坐輪椅——就算腿好了,他比你的年紀還大,之前也不是習武的,不更容易半途而廢、白費功夫?更值得直接駁斥回去好吧?
但這麽說顯然是不合适的,黎蔓想了想,只委婉道:“二郎沒有習武的心思。”
“三弟這是為難我了。”
人未至聲先到,青年的聲音如剛剛化開的一池春水,溫和朗然。他由來福推着輪椅進來,到黎蔓身側後用折扇輕輕地點了點陸聞墨的肩頭:“習武要下苦功夫,二哥自知沒有這方面的天分,之前也沒學過,現在更不會有這樣的念頭。”
說話的人将兩只手放在膝處,搖搖頭感慨一句:“現在更是學不了了。”
“什麽……”因為生氣,陸聞墨此刻的腦子還有些轉不過來,跟個呆頭鵝似地盯着陸聞硯。後者也不急,慢悠悠地挑了挑眉又微微低頭。
呆頭鵝眨眨眼睛,木愣愣地跟着自己兄長的眼光瞧,這才想起二哥的輪椅和對方的腿疾。他腦子一空,急急忙忙地張嘴:“對不起二哥!我不是……”
小少年怕自己嘴笨提起他兄長的傷心事,陸聞硯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輕飄飄地瞥他一眼,道:“無妨。”
眼見着緊繃的氣氛和緩大半,王氏的神色好看許多。陸聞硯朝她行禮問好,婦人點點頭:“硯哥兒怎麽過來了?”
陸聞硯張口就來:“這不最近苦夏,我瞧郡主的胃口不比春天,想着讓小廚房做些消暑的吃食。左等右等見不到人,只好來母親這兒尋。”
他向王氏拱手告罪:“其實剛到母親院門口我就後悔了——吃食這些東西,什麽時候都能做。但母親教郡主看賬,我不該來搗亂誤事。可依稀聽見三弟在和郡主說些什麽,我又想湊個熱鬧,實在壓不住好奇就進來了,還請母親見笑。”
這話說得熨帖,黎蔓下意識地看了眼陸聞墨,覺着就憑某人嘴上的功夫和陸聞墨對他的敬重,哪日前者诓騙後者到深山老林去……怕是也能得手。
王氏的眉頭舒展開,看看一派風光霁月的人,又看看自己那吵嚷的幼子,婦人心緒複雜:“無妨,今日的賬冊,我和郡主已經看過了。你們兩個感情好,我這做母親哪有攔着的道理,也不用在我這兒多耽擱了。”
婦人本欲開口叫小兒子留下,誰知人一溜兒小跑湊到他兄長旁邊,臉上是因為适才沒考慮到陸聞硯腿疾而産生的愧疚。但小少年躊躇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焦急得忍不住用足見來回蹭着地面。
見此情形,黎蔓心下一動,起身走至王氏身邊,輕聲道:“我笨口拙舌的,只怕說不明白我的意思,不如讓二郎勸勸三弟。”
她說話半真半假,面上一片懇切:“習武要吃的苦頭多,三弟既在文試上有天分,何苦南轅北轍?得叫二郎勸他回心轉意才好。”
聽到那句“何苦南轅北轍”,王氏慢慢地嘆了口氣,露出些許疲倦,擺擺手道,“郡主說得對,聞墨,你今日且去你二哥那兒用飯。”她的視線對上陸聞硯,“硯哥兒,只辛苦你勸勸。”
陸聞硯怔楞一瞬,旋即猜到黎蔓大概說了些什麽,點頭應下。
陸聞墨樂得不被數落,跟着兄嫂走路時都忍不住晃晃腦袋,覺得二嫂嫂雖不贊成自己習武,但既好看又善解人意。
他忘性大,脾氣來得快去得快,剛剛面對黎蔓時的忿忿在此刻消散大半。
怪不得一向不願娶妻的二哥會答應,陸聞墨心想,他們都說是因為聖上賜婚不得抗旨,我看啊——才不是這樣!
小少年非常樂意到二哥的院子吃飯,陸聞硯好風雅,吃食上也比較講究精致。一言蔽之:好吃。
把木瓜放到蜂蜜和好幾種中藥材裏腌制,再放入沸水裏煮到發白,搗碎成泥狀與冰水混合,入口清涼綿密;粉紅的荷花在清晨被采下洗淨,去除不要的部分和豆腐一起煮,紅白交錯,很是好看;鮮鵝鲊腌制得極入味,只一嘗便讓人食指大動。
陸聞硯拿着筷子慢悠悠地說:“三弟,你真對習武這麽感興趣?”
對于這個問題,一同用飯的三個人其實心裏都有數。
“行軍打仗,講究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黎蔓溫吞地說,“先不說習武辛苦,這課業——無論從文從武都是不能落的,不僅得學君子之基,兵書也不能落下。”
她眼珠微微轉動,電光火石間抓着些關竅,笑道:“說起兵書,怕是你二哥也沒看過多少呢。”
果不其然,聽了這話陸聞墨咬了咬嘴巴,篤定地說,“我确實想習武,”他央求黎蔓,“二嫂嫂,不如你說說是哪些兵書?我去找來看看。”
“這還不簡單?”黎蔓頓了頓,“咱們家不是有書鋪?盡管叫人去取便是。”
陸聞墨縮了縮脖子,皺着眉顯然是不贊成黎蔓的提議:“會被母親知道的。”
“這也不難,”黎蔓垂下眼,鴉黑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些許陰影,“嫂嫂找個眼生的替你買了不就成了?只是兵書浩繁,不知三弟想先看哪些?”
陸聞墨對這方面的門道不甚精通,揮揮手說:“若嫂嫂說的辦法可行,那有哪些兵書都買來便是,我把銀子拿給嫂嫂。”
“如此也好,”陸聞硯突然開口,“縱使後面不習武,開卷有益,多讀些書也是好的,母親會高興的。”
黎蔓派去買書的人腳程很快,而陸家三少出手闊綽且脾氣固執,問明了價錢執意要把銀子給二嫂嫂。小少年迫不及待地挑了兩三本回去,餘下的只先放在陸聞硯的書房替他保管。
二人目送着陸聞墨興高采烈地離開院子,陸聞硯打量自己手上的折扇,樂呵呵地說:“看來郡主是有了主意?”
這人又擱這兒跟自己打啞謎。
但眼下需要黎蔓拿主意的無非兩件事,一是書坊,二是陸聞墨心血來潮想要習武,而無論是哪個……
女子彎起眼睛:“說不太準,但也有七八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