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來信
來信
“郡主!”秋月神色匆匆,拿着東西一溜煙地小跑進屋子。
侍女顧不上歇腳,忙不疊把袖中的東西交到黎蔓手裏:“郡主的信!”
想到自己之前寄出去的兩封信,黎蔓不由得眼睛一亮,“把門關嚴一些,”她上手把信封拆開,“這字跡是二舅舅的……”
秋月依言跑過去把門關好,她知道主子應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為着穩妥,小侍女自覺地在屋門口守着。
黎蔓請康修術查的,便是陸聞硯當年京郊墜馬一事。
而在信的一開始,康修術便向外甥女表示了歉疚:此事已過去三年有餘,衆說紛纭,縱使他四處打探,也難以确證完滿真相,只能把打聽到的內容在信中盡皆羅列出來。
彼時十七及第的陸聞硯被皇帝點為大理寺少卿,随即開始出入朝堂與各路官員結識。而在他上任半年多、也就是那年秋天的時候,他與三五親友結伴去京郊登高狩獵,一賞秋景。
那三五好友也是人盡皆知的——分別是戶部尚書之子從思拓,嚴統領之子嚴智文,陸聞硯的兄長陸聞謙。另有各自的随行家丁、親衛、小厮若幹。
康修術打探一圈,仍舊不知道具體有多少人,只給出個籠統數字:上述加在一塊兒約莫三十人。
上了山後,這一行人歇在陸家別莊。
他們原打算在山上玩個六七天,前幾日也只是稀松平常的賦詩、賞紅葉、看秋菊。第四日的時候他們入山打獵,誰知陸聞硯的馬兒不知為何忽然發了狂,也不管馬背上還坐着自己主人,撒開蹄子便瘋跑起來。
陸聞硯自然難以鎮定,聽到他呼救的另外幾人也循着聲音在山中尋找。奈何天公不作美,天高雲闊的澄澈被連綿的秋雨替代,山路本就不平,下了雨更是泥濘危險。幾人頂着大雨在山中尋找了幾個時辰後無果,皆心急如焚。雨越下越大,山中景況越發危險,幾人連忙向家中傳信以求增派人手。
漆黑的雲霧綿延不絕,如綢緞般層層疊疊地蒙住了人們的視野。家丁們找了半日也是無果,雨下得越發滂沱,天際還不時響起幾道驚雷,甚至只用站在屋門口,也會被淋個劈頭蓋臉。為防着再生變故,也為着方便尋人,大夥兒決定待雨停後再尋。
那瓢潑大雨下了近兩天,見它停下,惴惴不安的幾人召集更多幫手入山尋找。
橙紅的火把照亮了山野的天空,人們最後在一處山洞裏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陸聞硯——他衣襟染血,身下的泥土也被染上暗色。山洞外面是條小河,小河旁是死去的馬匹,牲畜傷口流出的血液被大雨沖淡,洇出斑駁,不難想象陸聞硯的經歷有多麽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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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人簡單包紮後,陸聞謙背着弟弟出了山,人們急急忙忙回到京城尋更好的郎中。
在這之後的事情便是整個京城都廣為流傳的:陸聞硯連着幾日高燒不退,郎中皺着眉說這腿上的傷口被雨水浸泡過很是糟糕。陸明德放不下心就守在側屋,陸聞謙對于沒能保護好弟弟一事更是愧疚,特地跑去廟裏祈福。就連皇帝在聽說了這件事後,都特地令太醫走了一趟。
當事人昏迷了五六日總算悠悠轉醒,人們提起的心這才放下大半,詢問起那日的來龍去脈。
面對衆人,陸聞硯道馬兒似是被野怪所驚,然後不管不顧地一路狂奔。無論他怎麽呵斥命令都不肯停下,跑着跑着竟是直直墜下山崖。好在那山崖不高,底下又有一條小河,他這才撿回了性命。
他強撐着從河中爬出,到了山洞後兩眼一黑便暈了。
陸聞硯問起郎中自己的狀況,後者面色凝重地搖搖頭,告罪道自己醫術不精,二少爺的性命是無虞了,但腿是定然是會落下病根子。宮中的太醫來回跑了幾趟,最後不得不宣布令人扼腕的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腿被斷定藥石難醫。
陸聞硯對此自然不是全無反應,據陸府的下人所說,二少爺那幾日把自己鎖在房中,米水皆不進。最後還是陸明德在房門外勸他,他這才肯讓人送飯進去。饒是如此,等他坐上輪椅再度出門時,已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
寫到這兒康修術的口吻猶豫起來,說是人們問起那山中野怪是什麽時,因着雜草叢生、灌木重疊及大樹密集,同行的人都說影影綽綽的未能看個分明。有說是野豬,有說是狼,也有說是熊瞎子。
拿不出定論,人們哪好意思在陸聞硯面前傷口上撒鹽,當事人倒是坦然,直言自己也沒看清。
雖不知十七八歲的陸聞硯是不是終日輕裘肥馬,但僅憑眼下他那不曾離手的折扇,便不難看出這人骨子裏喜好風雅。
所以他與三五親友在秋日跑去京郊登高望遠、賞景秋獵不算稀罕,在山中打獵遇見些動物不足為奇,幾人說的幾種動物也确有出現的可能。
時人所騎馬匹一般都是自家一貫養着的,何況陸家財大氣粗,陸聞硯不至于向他人借馬。黎蔓出身将門,對這種軍士離不開的牲畜很是了解:大多數馬兒的膽子都不算大,被野怪所驚也很正常。畢竟燕北軍作戰時,也出過馬匹受驚亂跑的情況。
且陸家在那山中還有別莊,那麽陸聞硯很可能不是第一次去……
如此意料之外又如此說得過去?
黎蔓皺起眉頭,細細思忖起來,這件直接改變陸聞硯仕途命運的大事裏,究竟有沒有自己遺漏的地方?
但無論怎麽想,都似乎毫無破綻,好像真的只是陸聞硯運氣不太好碰上了意外。
連太醫都斷定的“毫無辦法”,陸聞硯的腿應該是救無可救。那前世裏他重返朝堂的契機到底是什麽?
秋月見自家郡主眉頭皺起,擔憂地走上前替她揉起額角,勸道,“郡主放寬心,”她不知道主子正在為什麽犯愁,只盡力安慰,“總有法子的。”
黎蔓擡手揉了兩下自己的眉宇:“你跟着我過來了這些日子,覺得二郎如何?”
“二少爺嗎?”秋月手上動作不停,回答得很快,“二少爺性子和善,周遭的仆從都覺得他特別好說話。”
這是什麽天大的誤會?!黎蔓頭痛,但仔細一想,又覺得對方說得挺有道理。
某人其實慣常顯得是有商有量、體貼周全的,盡管黎蔓覺得這只是表象。
要麽是我把他想得太壞,要麽是他裝得太好——顯而易見,黎蔓選擇相信後者。她将手中的信收好,就着手旁的燭火将其點燃。
“我對二郎不太了解,但又想和他多說些話。”黎蔓慢吞吞地說,“這樣,你叫人替我在外頭打聽些二郎以前的事,越多越好,只別叫他知道。”
秋月思索着是不是自家主子正漸開情竅,忙不疊答應下來。
跳動的火光伸出黑色的舌頭,幽幽地舔舐着紙頁。寫滿了字的信卷曲變為焦黃繼而消散,黎蔓注視它慢慢灰飛煙滅。
說話間,蘇葉推門進了屋。
“在外頭瞧見點着燈,便是知道您還沒休息,”蘇葉把門合上,“您的話奴婢已經帶過去了,庫房那邊說明日給送過來。”
這又是另一件要緊的事,黎蔓點點頭:“知道了。”
她用手撐着桌子站起:“打些熱水來,我洗漱完便睡了。”
秋月主動領了差事,蘇葉站在黎蔓身後細心地替她取下釵環,散開發髻,道:“若是賬本始終沒有眉目,不如派人跟着那書坊掌櫃。”
黎蔓告知了兩個婢女自己想要入主書坊,又說要先從賬目上下手,蘇葉盡心盡力地為主子打算起來。
“終日派人跟着也不方便,最好還是能先從賬目上尋着漏洞,”黎蔓微微偏頭,目光落至案幾上的那摞冊子,除開那本《居士集》,餘下的都是陸氏書鋪的賬目,“不然就算明知他有不該有的財力,也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是借着掌櫃的身份斂私財。”
“但是……”蘇葉皺起眉,“您說那賬本上應該不會輕易出纰漏,這該如何是好?”
“這些賬本沒有纰漏,不代表之前的沒有。縱使之前的沒有,那便在以後讓他有,”黎蔓抿唇思忖片刻,“既是王氏找書坊要來的,又說‘一向羅列清楚’,她若始終不知情,可見掌櫃貪斂錢財的功夫實在到家。”
說話的人甚至有心情打趣:“若非汪求石和那店裏的夥計把掌櫃與陸家的馬車認錯……”
書鋪本就不是陸府現今最得錢財的生意,主家自然顧不上太多。若非馬車之事和陸聞硯的提點,黎蔓自覺那掌櫃确實還算小心。她令人逼問過汪求石,得知那掌櫃其實沒乘過那駕馬車幾次,只是有人塞錢給他的圖格外周全,認為攔着了陸家主家幾個人也可以。
而店鋪夥計的錯認以及來福的查探,才是更有力的證明。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黎蔓沉吟片刻,決心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叫蘇葉附耳過來,讓她去找個生面孔去陸家書鋪買些書,随便什麽都可以。
“奴婢知道了,”蘇葉應下,然後勸她,“郡主早些休息,這幾天看賬本勞心勞力,若是累壞了如何是好。”
“嗯,”黎蔓點點頭,目光從那摞冊子上收回,“明日把這些帶上,我看不太懂賬目,需向母親請教。”
既是引蛇出洞,那便要做好完全準備。
而第二日她去等到向王氏請安時,某位不速之客……不,也不應稱為“客”的人當着王氏的面跑到黎蔓跟前,忽而懇求起來。
陸聞墨仰起臉,一本正經地對黎蔓說:“二嫂嫂是鎮國公的女兒,可否教我些功夫?”
“我想去試試武舉。” 他頓了頓又說,“想來應該不難。”
黎蔓清楚地看見坐于上首的王氏當即愣住,連帶着端茶的手指都攥緊幾分。
他口中的二嫂嫂與他對視,心中被一個想法占據:
你二哥八面玲珑、叫人難以捉摸;你想一出是一出,比誰都活潑。
你們兄弟倆這性子,怎麽就不能調和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