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憑空
憑空
“你家少爺的輪椅像是出了些岔子。”黎蔓轉頭叮囑一句,心裏默念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了,也不知道我和陸聞硯究竟誰是烏鴉嘴。
來福利落應聲,待黎蔓下了馬車後急急忙忙地從另一側登上去。
外頭的人也沒留意出來的是誰,兀自咒罵着:“你們陸氏書鋪以次充好!買書之前信誓旦旦地同我說是經過校定刊刻的新集子,誰知道我拿回家一看——好家夥,連錯處都和我之前買的那本一模一樣!”
“大哥別動怒,氣壞了身子可要不得,”秋月攙扶着黎蔓下了馬車,前者示意身後的家丁圍上來護着,黎蔓卻擺擺手,“無妨,大哥想來是個講理的,斷不會傷我。”
怒氣沖沖的人看清了黎蔓的樣子先是一愣,随即眉頭皺得更緊,只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你是陸家哪個?”
他再度用眼睛描摹了下馬車的周圍,那陸家獨有的令信花紋依舊盤踞在窗框側邊。五大三粗的漢子心下篤定幾分,只惡狠狠地對黎蔓說:“你既不是陸家人就閃一邊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
黎蔓遞給秋月一個眼神,後者會意地點點頭。
“不對,”這漢子又覺得有些奇怪,“你如果不是陸家人,怎麽從陸家的馬車上下來的?”
清瘦漂亮的女子後退半步,似乎是被眼前的人吓着了,她由身旁的婢女攙扶着,聲音不大但還算清晰:“大哥如此說陸家書鋪,可有證據?若沒有的話,你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平白污蔑他人,旁人可是能捉你去報官的!”
被這麽一質問,這五大三粗的漢子憤憤地搓搓自己的麻衣,複又拔高聲勢嚷嚷:“我怎麽就沒有證據?!陸家書鋪新刻的那本《居士集》,買的時候那掌櫃跟我說什麽請的名家校注、大師來刻,可這兩日送到我家中,分明同我上次買的那本一模一樣!”
聽他如此義憤填膺,道路兩旁的百姓漸漸湊了過來。
黎蔓正仔細聽着,來福不知從哪兒蹿到黎蔓身旁,他壓低了聲音,對黎蔓道:“郡主,少爺的輪椅有些壞了,不便下來。他問您是否要上了馬車咱們先直接回……”
小厮還沒說完,這大漢忽然更來勁兒了,他指指黎蔓又指指來福:“你們都是陸家的,還在這兒跟我推三阻四,仗着在京城店大就敢欺負我這麽個異鄉人是吧?我不管,你們要這樣,我說什麽都得報官!”
圍觀的人開始議論紛紛。
來福一聽這話也氣不過,正欲說些什麽時旁邊的黎蔓卻開了口:“那就報官。”
Advertisement
“大哥為着小店生氣,讓陸家書鋪實在慚愧。在商言商,守信用、講道理,不昧良心是陸家一貫的規矩。”
黎蔓咳嗽幾下,仍堅定地說:“若真是陸家書鋪做的不對,那也的确該罰。但大哥也知道,這官老爺們斷案都是要講究證據禮法的,這要是兩手空空的去了,平白叨擾了他們。不如這樣——”
看上去格外柔弱的少女半步不退,一雙如露水般清澈的眼睛掃視四周:“既有這麽多父老鄉親作證,你也不用擔心些什麽。”
她心下一動:“我郎君确實是陸家人,只是不便下馬車,我願為我郎君分憂。不如讓我家護院去請街道司和書鋪掌櫃來,大夥兒一起去你家裏拿那兩本集子——大夥兒盯着,我也做不了什麽手腳,咱們和街道司一同去報官,如何?”
說完這話,那大漢陷入遲疑。看熱鬧的鄰裏街坊七嘴八舌地讨論着,倒是覺得可行。
“這有什麽不行的,我看這姑娘說的不錯,拿了證據再去報官。”
“大家夥兒一起看着,誰也做不了手腳。”
“就是,你一個七尺男兒在這兒沖一個弱女子這麽大聲嚷嚷算什麽,拿上東西去報官啊!”
也有人的關注點跑偏一些,至少不在所謂的“陸氏書鋪有沒有店大欺客”之事。
一個大娘站在黎蔓身邊,對後者搖了搖頭:“你男的這麽不中用哦,怎麽讓你這麽個小娘子出來對付。”
這話也引來幾個人附和。
的确是輪椅輪子壞了、但坐在馬車內其實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陸聞硯短暫默然。
“他……”黎蔓偏頭,見馬車依舊毫無動靜,也不太清楚裏面是個什麽情景。小厮來福急急忙忙地解釋:“郡主,少爺輪椅的右輪确有裂縫,實在不方便下來。并非……”
他本想說少爺并非有意讓您獨自出面,但伺候主子多年的小厮琢磨了番自家少爺的性子,覺得就算輪椅能下來,這事兒也說不準。
說白了就是得看陸聞硯自己樂不樂意,如是想着,來福閉上嘴。
“我知道。”黎蔓只點點頭。
先前趾高氣揚的大漢始終不出聲,等着與他對質的黎蔓眯了眯眼睛。
一直嚷嚷的陸家,衣着不俗的清麗女子,留在馬車內說是輪椅壞了的陸家人……一連串線索集結在一處,電光火石間,四下的人們都知道了黎蔓的身份,那大漢也是。
“你是樂……樂安郡主?”那大漢眉頭一皺,忽又松開,“那馬車上的豈不是陸二少爺?”他的臉色依舊不好,但語氣緩和很多,“既是如此,那我願意和郡主一起去拿那兩本集子。”
“那就有勞大哥等一會兒,我讓家丁去請街道司的大人來。”黎蔓說完,小厮來福沖一個家丁使了個眼神,那家丁利落地抱拳就走。
剩下的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
黎蔓:“大哥貴姓?”
得知來人身份的大漢總算沒有剛剛那般怒不可遏,勉勉強強地開口:“我姓汪,叫汪求石,郡主随便叫就行。”
“汪大哥的名字都顯得堅毅,可見在求實治學上更是勤懇認真,”黎蔓笑了笑,撿着不太尖銳的話說,“大哥放心,二郎和我都在這兒,那集子要真出了問題,我倆第一個不答應。”
剛剛跑去和自家少爺傳了番話的小厮又站到黎蔓身側,道:“少爺說但憑郡主做主。陸家也絕不會讓自家書鋪的客人被蒙騙,如若真有纰漏,報官之後除開京兆尹的處罰,陸家願再出百兩銀子作為賠禮。”
樂安郡主不過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又是一身正氣的鎮國公的女兒;陸家二少更是鄰裏街坊出了名的溫和有禮,他本人也是讀書懂學問的。如今兩人接連表态,可見是講理的。
思及此,汪求石怒氣消了大半,忍不住倒了點苦水:“我也不是蠻不講理之人,但你家這書……刻工确實不同,但書版竟與我之前買的一模一樣,我本就是覺得先前自己手上那吳六郎刻的集子買的不好,想着買本好些的才……”
“可這下倒好,不僅書版完全照搬,與我先前買的那本集子相比,竟還多出些錯訛來。若是我沒看出來,來年會試若問了這個,我又寫出謬誤,算誰的?”
小厮來福聽到這兒忍不住插嘴:“那大哥你可曾拿去與我家掌櫃的商量?我家每種書這些年刻出來的大多不止一種,興許是給你拿成舊的書版了呢。”
“我哪裏沒想過?”提到這兒汪求石反而更生氣了,“你家掌櫃聽完我的話,把書拿去翻了幾下,反而說是我拿了本假書來騙錢!這是什麽理?我堂堂七尺男兒行得正坐得直,用得着行這種下三濫的事嗎?”
汪求石捏了捏拳頭:“我本來今天就想去報官的,只剛好撞見了你們。”
他渾身筋肉橫生,顯得有些吓人。
黎蔓倒不怕,沉思片刻只說,“你不認得我,所以一開始同我說不是陸家人就走開,可見不願意牽扯無辜,”她将視線落至街道遠處,“這馬車上并無标識,但大哥攔下了我和二郎的馬車,又憑着認出來福知道我是陸家人。”
遠遠的,街道司和前去請人的陸家家丁出現衆人視野,另一頭則是陸家書鋪的掌櫃滿頭大汗,滿臉着急地跑了過來。
“今上聖明,為廣攬人才已定下明年開恩科。”黎蔓神色平靜,語氣淡然,“你說自己是異鄉人,又提到會試,我見汪大哥風塵仆仆,想來應是最近進京趕考的學子。”
她又重複道:“你說人生地不熟,但又認出了陸家的馬車,和陸家二少爺身邊的小厮。”
周遭寂然。
汪求石的眼神忽而變得十分陰戾,死死地盯住說話的人。
黎蔓不是傻子,向身側擺了擺手,不知何時趕過來的蘇葉并三四個陸家家丁站在少女身後,形成可靠的壁壘。
“汪大哥說你先前買的那個本子比陸家書鋪的少些錯訛,是以說陸家書鋪粗制濫造,還有些謬誤,”黎蔓搖了搖頭,“我确實對書鋪之事不怎麽熟,也不太懂為商之道。”
“只一件事。”
“你說你原先的那本《居士集》的集子是吳六郎刻的,吳六郎确實刻工高超,其筆劃舒朗有力,多為善本。我也很喜歡他刻的本子,手頭上也有本由他刻的《孟東野詩集》,是先父給我的生辰賀禮,說是一紙難求。”
“先父告訴我,吳六郎是唐代工匠中頂有名的那個,”黎蔓頓了頓,說話時字字分明,“可是《居士集》,定然不會是唐人的本子。”
汪求石是個讀過書的,聽她說到這兒時整個人冷汗涔涔,不自覺地把牙關咬緊,若非家丁擋着,黎蔓也不敢确定對方會做出什麽來。
兩邊人神态逆轉,這下倒叫七嘴八舌看熱鬧的人懵了。人群中也有識文斷字、明白其中關竅的,當即高聲嚷嚷了起來。
“《居士集》若有了,吳六郎應該早就死了!”
“對啊對啊!這汪求石怕不是在撒謊呢。”
唐人的工匠,如何去刻宋人的本子呢?
樂安郡主看上去依舊是柔弱的,只朝終于趕到的街道司微微一禮。
她說,“陸家書鋪遇上些麻煩,想來要有勞各位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