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馬車
馬車
對于這個問題,黎蔓和陸聞硯早就有了默認的共識。
無論是洞房花燭夜裏險些失控但最後勉強達成的“相敬如賓”,還是從敬茶那天開始喚的“二郎”,又或是新婦在小叔子面前的那句全憑二郎心意,乃至剛剛陸聞硯在許氏要叫走黎蔓前的“喧賓奪主”。
兩人對彼此“一見如故”,“互相體貼”。
适才兩人同坐一駕馬車,陸聞硯主動開口:“我看這附近有好些賣釵環衣裙或者胭脂香料的,友人也說他家娘子最愛到這一片游玩。郡主無需日日在府裏拘着,不妨叫丫鬟、家丁陪着出來走走,若是看上什麽,記在陸家賬上即可。”
他今日換了把扇子,大骨烏木,小骨玉竹,扇骨亮麗似銅鏡,又平滑如綢緞,搖起來更顯光澤:“自然,郡主若是不嫌棄讓陸某作陪的話,我還是感激不盡。”
大虞風氣還算開放,對平民女子出行的限制不算嚴苛,可有頭有臉的人家難免會多不少規矩。陸聞硯這話說的,仿佛他才像是被囿在那高門貴爵裏,各家不便出門的夫人們。
不過對于他的這個提議,黎蔓很是喜聞樂見,也不欲追究陸聞硯背後的更多心思。雖說肯定也不能日日出來,但總歸過了明路。
思及此,黎蔓安撫地拍了拍許氏的手,“他待我很體貼,也不拘着我出門,”已嫁作人婦的女子彎下腰伏在舅母肩頭,“所以日後我來找舅母玩鬧,您可不許惱我來得勤。”
“哪裏會惱你?怎麽總說這些不着調的話,”許氏攬着她的肩膀,偏過頭狐疑地說,“可是你寫來的信我也看過了,怎麽想着打聽起他京郊墜馬的事兒來?”
總要過這一關,黎蔓對此早有準備,只順勢伏在許氏膝頭,“舅母不懂我?”她仰起臉,巴巴地望着婦人,話語有些為難,“我這不也是怕觸了人黴頭,不敢問他卻也想知道得更多些,這才寫信過來。”
她複又直起身,靠在許氏耳邊輕聲說,“而且我想着,若是弄明白了來龍去脈,興許更好找大夫,”黎蔓頓了頓,“這是二郎的傷心事,我若問他,想來他不會願意談。但……我自然還是想有個腿疾痊愈的夫君。”
那麽多杏林聖手和太醫斷定的“不成”,豈是這麽容易能被推翻的?許氏張張口,看見黎蔓臉上的殷切忽又不舍,思忖着那陸聞硯應是待蔓兒确實不錯,不然自家外甥女不會如此上心。
身為過來人,許氏當然明白少女情窦初開的一番滋味兒——那真是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捧來,好叫心上人細細挑選。她知曉外甥女是個固執的,因此也不多勸,只點點黎蔓的鼻子:“知道了,回頭叫你舅舅仔細給你打聽打聽。”
黎蔓聽了這話輕輕合掌,親昵地挨着許氏高興地笑:“好!我就知道舅舅和舅母疼我。”
許氏沒有跟着笑,只繼續問:“那他爹娘對你如何?陸家的人好不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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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在,不分家。陸明德和王氏還在,是以盡管陸聞謙和陸聞硯都已加冠成親,照着規矩便都沒有搬出去住。
“他爹娘對我也客氣。陸大哥因着要幫忙打理各地生意和錢莊,所以帶着大嫂和孩子時常在外頭。”黎蔓思索片刻,“這不,說是明兒個就要去衢州吧。”
“聽說我身子不好總是生病,他娘從庫房找了好些藥過來,”雖說黎蔓估計對方可能正在肉疼吧,但畢竟自己剛過門,王氏一點表面功夫都不做傳出去也不好聽,“嫂嫂也是,她還送了我好些首飾。我今兒個頭上簪的這個蝴蝶就是她送的,舅母覺得好不好看?”
雖說也就見過一兩面,但陸聞謙和李氏對黎蔓都比較和善。掐金攢花蝴蝶簪子看上去很是精巧漂亮,許氏只消一打量便知道這并非凡品,足見李氏出手闊綽。雖說陸家本也不缺錢,但身為舅母的這顆心總算放下些許。
“好看,”她伸手輕輕撫了兩下黎蔓的發絲,“我記得我剛嫁過來的時候,你母親還沒出閣。她平素不愛太多釵環,卻因着想給我送禮物,特地跑了京城所有珠寶鋪子買了時興的首飾。”
那時康大哥已在外駐守軍營,康修術文绉绉的。許氏嫁過來才發現,自己的小姑子雖然名裏帶個婉,性子卻是個敢上房揭瓦的,她原本很是戰戰兢兢,怕對方不好相與。
有一日,這十三四歲的小姑子帶着家丁偷偷從府裏溜出去,大半天找不着人,阖府上下齊出動。誰知那被狠狠訓斥的小姑娘最後在傍晚跑到許氏跟前,說自己今日出去是給嫂嫂買了些首飾作禮物。
她聽聞二嫂嫂要過門,特意攢了好久的錢打算給嫂嫂買禮物。又聽說大多數女子都喜歡金銀首飾,于是跑出去找京城最有名的鋪子買。
後來這位小姑子嫁給了黎大将軍,照舊記得每年給自己的兩個嫂嫂捎禮物,只在燕北之戰後才頭一次忘了。
許氏說到這兒忽而打住,黎蔓眼睛肖黎舉飛,可嘴巴鼻子和康修婉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她心下感慨萬千,面上只道:“你和你娘一樣是個美人坯子,多打扮打扮才好。”
說話的人也不願讓外甥女觸景生情,拍了拍放在案幾上的東西:“大哥打獵得了幾張狐皮,其中兩張本就是想捎給你的,但他在建州又沒找到手藝好的繡娘。我拿到手想了想,覺得不如這樣,這兩張主要給你和你夫君一人做一件披風,剩下的雖不成樣子,但也足夠給湯婆子縫兩個布套,又輕便又暖和。”
“催了那鋪子好幾道,緊趕慢趕的昨兒個才算完工,”她拎起案幾上的狐裘比劃幾下,“紅的這件是你的,另一件是他的,我覺着還算好看。”許氏笑了笑,“但這幾個布套你自個兒留着,雖說快入夏了,但你不總是畏寒?就是晚上用也是好的,或者留到秋天冬天的時候再使,也是成的。”
“這瞧着就好,我都不舍得用了,”黎蔓伸手摸了摸,觸感細膩柔順,“這野狐機敏狡猾,最是難獵。大舅舅這次獵了這麽多,看來是武藝又有所精進,真是好事。”
其實原本是長輩想捎給晚輩的嫁妝添頭之一,奈何這位大舅跑遍了建州的裁縫鋪子都不滿意,錯過了寄其它禮物的時機。康修武只得捎給自己的弟弟,讓弟妹幫忙找找鋪子,做好了再給外甥女捎過去。
舅母和外甥女又在屋內聊了些家常,直到下人傳了兩道話,許氏才拉着黎蔓的手去前院吃飯。
也不知陸聞硯和自己二舅聊了些什麽,黎蔓瞧着感覺康修術的神色,覺得後者總算沒有先前那麽“生亦何歡,死亦何哀”。嘶——仔細打量打量,竟還隐隐有些欣賞?
黎蔓忽而想起,自己這位在家族裏最為另類的舅舅酷愛詩書,而十七及第的陸聞硯不說才高八鬥吧……至少在這方面應當是很有見解的。投其所好的話,兩人大概能就着這些聊個痛快。
賓主盡歡地吃過飯,康修術和許氏在門口依依不舍地送走了新婚夫婦,原本還因為覓得知己而身心愉悅的康修術此刻又恢複到以往的狀态,甚至還顯得更不放心些。他拍拍陸聞硯的肩膀,一連說了兩遍讓兩人好好過日子。
陸聞硯應了下來,“這是自然,還請舅舅舅母放心,”他又沖康修術道,“那本河東先生的集子,我回去便叫來福送來。”
看來真的是走投其所好的路子了,黎蔓心想。二舅酷愛詩書,陸家本來就是以書商起家,就算這些年他家生意最具風頭的不是這個,陸聞硯自己又是個愛讀書的,肯定有些旁人見不着的私藏。
上了馬車後兩人相對而坐,陸聞硯主動提起此事:“沒想到舅舅嗜書成癖,适才閑聊,我擱舅舅面前真是讀書太少。”
他彎起眼睛:“好在陸家是做書商起家,雖不成氣候。但我手頭也有幾本還不錯的集子,聽到舅舅說覺得河東先生的集子不錯,正好我手頭上有。只可惜放在家中沒一同帶來,只能回去再讓來福送了。”
沒想到、好在、聽說、正好……
黎蔓心裏五味雜陳,太多巧合湊在一起,便顯得沒那麽“巧”。她不知陸聞硯話裏有幾分真假,但也還是替能找到書看的二舅開心:“舅舅覓得知音,肯定高興極了。”
透過馬車側簾的縫隙,女子能看到熙熙攘攘的街道,她随口說:“陸氏書鋪在京城一直頗有名堂,何來不成氣候一說。”
“郡主有所不知,”陸聞硯合上折扇,嘆了口氣,“這幾年咱們家的書鋪雖還開着,但遠比不上之前受歡迎,父親也為此有些頭疼。只可惜他和大哥終日繁忙,顧不上方方面面,我又不懂經商之道,無力為父親分憂。“
“我也不太懂,但聽先父說過,勝敗乃兵家常事,”黎蔓寬慰道:“再說陸家家大業大,待父親和大哥抽過空來應該就可以了。”
只怕再拖下去為時已晚,陸聞硯聽了黎蔓說的話有些出神,一時沒有吭聲。
“籲——”
“砰”的一聲,兩人所乘的馬車猛地颠簸一下又緊急剎住。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兩人一個措手不及:黎蔓身量輕、重心不穩,直直地向後倒去;陸聞硯反應迅速,一手撥開輪椅上的機關讓其伸縮出木質卡扣固定已防止輪椅傾翻,一手去拽黎蔓,防止她因重心不穩撞到箱壁上。
不過對方實在清瘦,情急之下陸聞硯也來不及收住力道,被拉住的人方向一變,大半個身子倒向陸聞硯。陸聞硯撥開機關的手當即放在黎蔓的額頭處,防止她撞到自己輪椅背部的木把。他
于是青年肩頭一重,原是軟玉溫香在懷。
她像片羽毛,輕飄飄的。
黎蔓明顯被吓了一跳,慌亂中抱住陸聞硯的肩背與脖頸,衣帛柔軟細膩,鼻間萦繞着淡淡的香料的味道。她臉上微紅,忙撐住對方的肩膀重新坐好。
陸聞硯本是拉住她胳膊的手變為攬住她的肩頭,另一只手翻轉順勢扶着她起來:“小心。”
見他掌心泛紅,黎蔓有些愧疚,低頭不好意思道:“抱歉。”
陸聞硯見她臉上如雪的肌膚透出微紅,搖搖頭:“無妨。”
外頭的車夫急急忙忙地告罪:“小的罪該萬死,驚了少爺和郡主。”
蘇葉和來福匆匆趕來,似是有人在大聲說些什麽,馬車外一片吵嚷。
“我不便馬上下去,”陸聞硯指了指自己的輪椅,“需叫來福過來幫我把這卡扣重新推回去,有勞郡主看看發生了什麽。”
然而氣勢洶洶的大漢見到馬車裏有人出來,劈頭蓋臉便是一句:
“你們陸氏書鋪這麽騙人錢財,實在是喪盡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