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門
回門
他言辭關切,黎蔓不好直言自己剛剛是在走神,遑論被她腹诽的就是對方,便含糊其辭道:“若是能不傷心,我這身子的毛病怕是能好上大半。”
這話不假,無論哪路郎中來都會叮囑黎姑娘平日裏定要放寬心,叮囑養病的人不宜多思多慮。前世她的身子到最後可謂江河日下,想來與她終日郁結于心也脫不了太多幹系。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郡主孝順所以始終挂懷。也足見當年雙親慈愛,兄妹和睦。”陸聞硯勸道,“郡主仔細把身子養好了,他們泉下有知也會心生寬慰。需要什麽藥直接和母親或者管事說,陸家在別的地方也有醫館藥莊,有什麽需要藥材陸家能有的,郡主盡管撿着用便是。”
他頓了頓,這才繼續先前未說完的話:“但我想着郡主既有母舅在京城住着,這回門之禮便不可廢。我自然也該聊表心意,只是怕自己不中用,難以讓他們放心,所以在這兒惶恐罷了。”
原來是在提我的家人,黎蔓勉強補全了來龍去脈,稍稍低頭:“二郎說這話,實在是折煞黎蔓了。”
她不太願意和對方探讨究竟是誰拖累了誰,說白了,兩人中一個雖是少年天才但難展抱負,一個雖身份不低但病弱孤苦,某種意義上怎麽不算天造地設、十分登對?
自打她夢見了前世的種種經歷,特別是親眼見着自己撒手人寰後,更覺世間百事,只有那句“死生亦大矣”最為真切。
眼下困頓就困頓,畢竟爹和兩位兄長帶兵打仗時也并非次次順利。尤其是想到前世淩鵬遠最後對自己說的話,黎蔓便越發堅定自己這輩子定要努力振作精神,絕不辱沒黎家門楣。
“你我既已結為夫妻,那便俱為一體,”黎蔓沉默半晌,想到陸聞硯剛剛在陸聞墨面前兄長如父的溫情脈脈,此刻她自認能勉強模仿幾分,“二郎待我好,”她刻意俏皮地說,“左右我是覺得二郎很好的,想來舅舅和舅母也會這樣想。”
至少目前看來,陸聞硯身上雖有古怪,對黎蔓卻也還算溫和體貼。
但是叫兩個之前無甚交集的人一下變得你侬我侬,未免太強人所難。不過比起相敬如賓,黎蔓覺着陸聞硯說話更加客氣,客氣得有些假了——心知肚明的萍水相逢在他那兒又變得好像真是什麽天賜良緣,讓他戰戰兢兢。
她有自己的脾氣,同時分外篤定:陸聞硯遠遠沒看上去的這麽好說話。縱使目前沒什麽太有力的證據。
倒也算明察秋毫。
黎蔓靈機一動,想着借力打力,索性依葫蘆畫瓢,胡言亂語地故作委屈:“我只擔心我這樣的身子拖累二郎,該是我自慚形穢才對。”
你說誠惶誠恐,我道自慚形穢。兩人對視一眼,紛紛看見了對方眼底裏與話語截然相反的平靜,顯然是誰也不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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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燭夜裏在袖中藏着匕首、對上自己時神色裏滿是警惕的新婦,石桌旁看上去弱不禁風又楚楚可憐的姑娘……
兩道身影于腦海裏重疊,陸聞硯在心底說了聲有趣。
“鎮國公和康夫人教出的女兒必然有過人之處,郡主何必自謙?”青年以扇抵唇,輕輕地笑了下,“只陸某是個庸人,總是自擾罷了。”
“回門之禮我已備下,”陸聞硯略略颔首,“來福跟我說母親派了幾個丫頭過來,”他停頓片刻,“蘇葉和秋月是郡主的陪嫁丫鬟,自然是貼身服侍的。除此以外,院裏總該有些負責灑掃或是打雜的,郡主挑幾個可用的留着吧。”
沒等黎蔓有所反應,陸聞硯話鋒一轉,竟是幽幽地嘆起氣來:“唉,聞墨若是對這位夫子也不覺得稱心……怕是要央着我為他尋一位更好的夫子了。”
頻頻換掉夫子哪裏是做長久學問的道理,黎蔓覺得對方應當明白。她眼眸微眯,有些想不明白對方是随口感慨還是有意為之。
總之,新婚第二天,一頓飯吃得兩人各懷心思。
回到院中,果如陸聞硯所言,來福帶着幾個婢女過來,黎蔓問了遍名字,随手挑了三個順眼的留下。除開負責院內的灑掃雜務,還叮囑她們記得照顧一下舒舒。
蘇葉站在旁邊适時補充半句:“舒舒是郡主養在廊檐下那只鹦哥兒。”
這事兒算是辦完,來福道他去回王氏身邊的嬷嬷,幾個被留下來的丫頭也要收拾包袱,搬到離黎蔓更近的地方。
小厮和幾個丫鬟告退,黎蔓坐了會,原打算歇下,卻又在洗漱時改了主意。她忙不疊吩咐蘇葉點起燈,又叫秋月磨墨。
“郡主要不明兒個再寫?”蘇葉站在旁邊為她掌燈,勸道:“這外頭天都已經黑了,縱使點着燈也還是傷眼睛的。”
“不,”黎蔓搖搖頭,“這兩封信你替我送出去,別讓旁人瞧見了,明兒個一早就去,越快越好!”
應付完這一天的事,黎蔓越來越覺得自己想要弄清楚的謎團太多。
一是縱使她近日對當年燕北之戰有所懷疑,但說到底,彼時她遠在京城,對那一戰的了解也不過爾爾——彼時負責運糧的安王和延誤軍機的東陽軍将領已被治罪,眼下自己的懷疑不過空口無憑。若想确證燕北被破,不僅是金國進犯還有小人加害,起碼要找到當年的人以探聽更多。
至少她要知道更多關于那場燕北之戰的事情。
黎蔓抿着唇,在紙上下筆如飛。
二來是她發現自己對陸聞硯确實知之甚少,天子賜婚,意味着如無意外,她這輩子與陸聞硯大抵都會是“俱為一體”的夫妻。自古領兵打仗,都道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陸聞硯本身,或是這人身上發生的事似乎都有不少可探究之處。
他在以後會重返朝堂、位極人臣之事不可在信中言明,不然只會讓收信的人覺得自己異想天開。思索良久,黎蔓将毛筆再次蘸上墨水,寫下自己想打聽陸聞硯當年京郊墜馬一事。
自己對他的事似乎都一知半解,黎蔓抿抿唇,總感覺有些受人掣肘——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窗外明月掩映在烏沉沉的雲裏,只漏出一點尖尖的牙兒來。廊檐下,鹦鹉把圓滾滾的腦袋埋進自己的羽翼裏,月光照在鳥籠上時灑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另一處的陸聞硯也在寫字,來福兢兢業業地在旁邊伺候着。
“她給那鹦哥兒取的這個名字?”青年有些好奇,“可知道是哪兩個字?”
來福連忙告罪,說自己實在大意,未曾問明郡主。
“無妨,”陸聞硯心情還算不錯,“繼續磨你的墨罷。”
來福稱是。
坐在輪椅上的人提筆,思忖片刻後在宣紙上寫下一句:
赪珠枝累累,芳金蔓舒舒。
他的字寫得好,鳳翥鸾回,筆鋒瘦而龍蛇飛動,華貴風流,頗有筋骨。
“可惜不知是不是這一句。”陸聞硯閑适地擱下筆,用食指信手在紙頁上輕輕地點了點。
……
三朝回門,黎蔓和陸聞硯紛紛早早地起來梳洗。
兩位主子共乘一駕,另有随行的來福、秋月及兩個家丁各自分散,負責看顧着陸聞硯備下的回門禮。
本來身為長輩,康修術和許氏在屋裏等着即可,但平日性子随和的兩人今天思來想去,還是選擇帶着幾個孩子在府門口早早地等着。
因着陸聞硯的腿疾,他所用的馬車比較特殊-基本上都由能工巧匠在下馬車處打造了可活動的木板,下車時由車夫小厮幫忙放下,和馬車車身連接便成了一個緩緩的斜坡。由此,其輪椅上下馬車便方便了許多。
車夫拉好缰繩,來福一溜煙地小跑過來放下木板,秋月也上前來等着。率先下了馬車的陸聞硯遠遠地看見幾人,坐在輪椅上先向兩位長輩行了禮,再轉頭伸手去扶黎蔓。
康修術和許氏心裏五味雜陳。
要說這陸聞硯吧,除開腿瘸看上去确實一表人才。陸家的馬車連帶着後面載着回門禮的車子看上去頗為大氣精致,先向長輩行禮再去扶自己的新婚妻子下車也挑不出什麽錯。
但腿瘸哪裏是能不計較的?黎蔓的母親同黎蔓一樣是家中獨女,于康修術而言,眼前的情況便是自己妹妹的女兒、自己唯一的外甥女嫁了個瘸子。他一想到這兒就頭暈眼花:不說別的,自己幾十年後到地下去真的不會被妹妹、妹夫追着打嗎?
黎蔓掀開簾子,搭着陸聞硯的手下了馬車。她挽起發髻,一襲朱砂紅齊胸衫裙搭配着翠屏綠半臂,裙擺蹁跹。因着體弱畏寒,即使在深春她也還是外罩一件繡金素色長袍,其上的雲紋在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澤,不算高調但也不失分寸。
見兩位長輩都在府門口等着,新婚夫婦趕緊上前行禮。黎蔓拉住許氏的手:“這門口風大,舅母和舅舅在屋裏等着我和二郎就好,哪有讓你們來接我倆的道理!”
陸聞硯向康修術行禮問好,又招呼來福和家丁們把備禮送進府裏去。康修術看似神色淡然已超脫六道之外,實則一對上甥婿送來的那些紫檀箱子,再看看甥婿的輪椅,只覺得自己頭昏。
衆人進了府,康修術撚着胡子艱難開口,“那個……甥婿啊,你舅母新給郡主做了身衣裳,”他還是很不習慣這個陌生的稱呼,哪怕提前和妻子商量好說辭也覺得別扭,口吻略有些生硬,“不如咱們爺倆去書房聊聊。”
陸聞硯恭恭敬敬地應下,只道,“舅舅叫我聞硯就好。”他略略轉頭又叮囑黎蔓一句,“你畏寒,進了裏屋也先別脫外袍……”
說話的人又是一愣,随即頗為不好意思地朝許氏颔首:“我糊塗了,郡主和我提過,您二位最是疼她的,自是會想着這些,怎麽盡叫我喧賓奪主了。”
許氏心情複雜地沖他點了點頭,攥着帕子道:“不妨事,你對蔓兒上心,我和她舅舅自然高興。”
及至到了裏屋,許氏趕着幾個小孩由嬷嬷帶着去玩兒,自己一把拉住黎蔓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幾圈,再掐掐黎蔓的胳膊,随即松了口氣:“沒瘦。”
她平時是個性子柔和的人,此刻反而顯出幾分銳利的味道。
“蔓蔓,他待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