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叔
小叔
“聞墨自己不是還發着熱……”陸聞硯有些詫異,“沒告訴他郡主身子不爽利?”
“說了,”來福的腰彎得更低,“小少爺說他好了大半,一定要過來給主子送新婚賀禮。因聽着小的說郡主身上不痛快,還準備去求夫人從庫房裏翻一兩盒山參帶過來。”
這要真去求,送過來的怕就不只是一兩盒山參了。
“他這是又犯了什麽倔脾氣,打定主意非要過來?”陸聞硯合上扇子,“也罷,叫小廚房再多備些飯菜就是。”他頓了頓又說,“來就來,能不能見到他二嫂嫂可不是我說了算。”
宮裏不止一個太醫看過黎蔓身上的毛病,基本上都會撚着胡須說是娘胎裏帶的弱症,需好生将養着,看能不能靠以後慢慢補足虧空。
這麽多年下來,過往她稍稍吹點風就會發起高熱,湯藥似水一般灌,能讓整個屋子都被熏得泛上苦味;現在少女的筋骨強健了不少,雖與常人不能比,但至少不會動不動就發起高熱了。
近來已至深春,她難免會更加困乏。
不過因着晌午歇息了許久,黎蔓醒來後精神還算可以。于是在陸聞硯差人說陸聞墨來賀喜,問她要不要一同用飯時,黎蔓想了想便答應下來。
看得出陸聞硯和他弟弟各肖其母,較之陸聞硯,陸聞墨的一雙眼要圓上不少,嘴唇也要厚些,臉龐看着稚氣未脫,周身圓滾滾的很是可愛。
九歲的孩童像模像樣地向兩人行禮,“見過二哥、郡主,”他招手讓自己身邊跟着的小厮遞上份卷軸和一個木匣,匣內是對玉佩,他滿臉正經地說,“今日聞墨發了高熱,故沒去給爹娘請安,也沒向兄嫂道賀,是為禮數不周。”
因着身高不夠,站着的陸聞墨攤開卷軸不算太方便,他努力地伸長胳膊去夠宣紙的邊角。好半天才将整個都鋪平時,黎蔓見他似乎是松了口氣。
卷軸上用行書寫了句詩——
天生才子佳人配,只羨鴛鴦不羨仙。
這話寫得讨巧,畢竟黎蔓和陸聞硯的親事當真是由天子賜婚。
“鳳凰……鳳凰于飛,梧桐相依,”小男孩板着張臉擡了下手後又飛快放下,字字清晰地說,“願二哥和郡主永結同心,共赴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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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聞墨圓乎乎的小手摸着石桌上的卷軸,抿了抿嘴巴;“這是我自己寫的……寫的不好,兄嫂見笑。”
他這話不假,宣紙上的字跡雖也有兩分形似,但無甚筋骨、中體雜亂,外行人看着興許還可入眼,這要讓內行人看了可就會嗤之以鼻了。
但是陸聞墨不過九歲——黎蔓低頭去看那卷軸上的字,心中驚訝萬分:如此看來,陸聞硯十七及第也是正常,這陸家小少爺九歲竟是已經在學行書了。少女想起自己的兩位兄長,那兩人少年時在兵書上留下的字跡都形如狗爬,沒少被當妹妹的嫌棄。
再聽聽人家說的話,黎蔓心想,興許陸家兄弟天生就是讀書的料?自己兩位兄長可謂一讀詩文就打盹兒,父親原先還想過兩人裏能不能出個文武雙全的儒将,聽了夫子的委婉“勸誡”後不得已死心。
陸聞墨一雙滴溜溜的眼在兄嫂身上來回打轉兩下,握拳抵嘴咳了咳說:“我去求了娘,娘說明兒個就讓管事的進庫房裏挑些可用的藥材送到郡主這裏,嫂嫂養病只管放寬心就好。”
還不到十歲的孩子說話辦事就已經如此妥帖周到了?黎蔓納罕半晌,忽而眼尖地瞥見陸聞墨右手虎口處泛着黑色,間隔張圓桌,瞧着像又不像淤青……她遲疑了會兒:“三弟的手可是傷了?”
“我,我……”被叫住的男孩身形一滞,繼而吞吞吐吐起來,他下意識地把手往背後縮了縮,嘴上還不忘客氣,“謝謝嫂嫂關懷,聞墨無礙。”
她與陸聞墨本也不太熟悉,本不該管太多。但黎蔓久病成醫,知道這看病抓藥裏諱疾忌醫最是要不得,思來想去後正要開口勸說——
“好了,”陸聞硯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陸聞墨的肩膀,語氣輕松而戲谑,“在你二嫂嫂面前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手上是我還沒記全的,”陸聞墨繃直的肩膀驟然放下,他撇撇嘴,捂住腦袋抱怨,“二哥就不能不要直接在二嫂嫂前面落我面子。”
原先滿臉正色的小少年宛若直接換了個人,他雀躍地拍拍放在桌上的卷軸,“這一句我寫了好久呢!我感覺寫得還不錯,”陸聞墨兩手叉腰,“二哥,這你不誇我?”
陸聞硯并不多說,只用折扇抵住自己的下颌:“比之上次,長進了不少。”
男孩抽了抽鼻子,目光又轉向黎蔓,直直地看她:“二嫂嫂認為如何?”
其實寫得不大好,但見小少年的眼神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黎蔓心中的怪異感更甚,她不願與之起沖突,又沒見過陸聞墨之前寫的,自然不能附和陸聞硯的說法:“小叔不過九齡之年,我的兩位兄長在世時遠遠不及。”
嗯,畢竟兩位少将軍寫的字……是能把在黎家坐館的夫子從“君子動口不動手”氣到抄起戒尺,追着黎家二子饒燕北軍營跑一圈。
“你們都誇我,”陸聞墨“啪”地合掌,“夫子說我寫得不夠好,可見這夫子不可靠,”他小小的一張臉上滿是篤定,“改日我就求爹換了他。”
“這話就是胡說了,”陸聞硯這次沒選別的地方,而是用折扇直直地拍了陸聞墨的腦袋,“你入學堂不到一年,前後換了三個夫子。哪個夫子不是盡心盡力了的?再這樣下去,爹肯定不會高興。”
陸聞墨不滿地說,“雖說都是二哥寫信請的夫子,可我就是覺得他們不如二哥,”他歪頭去看陸聞硯,“不如二哥教我,二哥十七及第,比那些夫子不知道強多少!”
他不僅要自己說,還要尋求他人的意見,譬如探頭探腦地問黎蔓:“二嫂嫂說是不是?”
陸聞硯沒有馬上說話,黎蔓面對問題不由得頭疼,這才窺得些孩童張牙舞爪的頑劣本性,只覺得這陸家處處太平卻又處處暗流橫生——陸聞硯不像個善茬兒,他弟弟似乎也不是個真的板正乖巧的。
過剛易折,前世她嫁到定國公府後與淩鵬遠大多正面直對,始終郁結于心而後纏綿病榻,最終撒手人寰,黎蔓談不上後悔。但既然重來一世,她還是更願意謀求更加穩妥的路子。
女子忽而靈機一動,伸手輕輕拉住陸聞硯的衣袖。她臉色本也不算太紅潤,有意為之時更顯柔和白皙,黎蔓把心一橫,垂下眼,含羞帶怯地說:“二郎的學問自然是極好的,我也傾慕不已。至于小叔所言,還全憑二郎心意。”
陸聞墨明白了什麽叫“一拳打到棉花上”,他眼睜睜瞧着嫂嫂拉住自己兄長,後者不躲不閃,平日總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的小少年這時感受到自己和兄長之間一層真切的隔膜——二哥成親了,他還沒有。
在某些事上陸聞硯顯然是個極通透的,便輕飄飄地瞥了自己這同父異母的弟弟一眼。知道對方的脾氣,他正了正神色,口吻難得地帶上嚴厲意味:“聞墨,凡事皆需按步調來,急于求成是最不該的。”
而面對自己的新婚妻子,陸聞硯的神色柔和許多,他伸手,虛虛地拍在少女扯住的衣袖旁邊,瞧着至少是溫情脈脈。
虛情假意得似乎兩人都信了。
陸聞硯又轉頭對陸聞墨說:“為你請的夫子,都是千挑萬選,學問在這城裏都是出了名的深厚,我也都陪着你聽過一兩天,幾個夫子講得都很仔細。”
說話時,小廚房差人說可以上飯菜了,陸聞硯點頭應允。
“你今日說過的話我就當沒聽過,也別去惹爹不高興,”陸聞硯說完這話,語氣徹底軟和下來,“好了,你帶來給我和郡主的賀禮我很喜歡,既然下了學過來,想是也餓了,吃飯罷。”
陸聞墨不滿地撇了撇嘴,但他是知道自己二哥脾氣的,沒再多說什麽。
青年招呼來福幫忙上菜。
滿桌菜肴,黎蔓最喜歡那道棗泥山藥糕,不到小半個拳頭大小的白色團子上每顆都點綴着一顆紅色的枸杞,在盤子裏錯落有致地擺成花朵的形狀。細膩的紅棗餡兒入口清香,綿軟的外皮由山藥制成,又彈又糯。
這陸家倒是……
她舉着筷子夾起一塊糕點,坐在石桌前斂住眼底思緒。
飯桌上,陸聞墨嘀嘀咕咕地又旁敲側擊起那幾個夫子的不是。黎蔓側耳聽了,盡皆是有名的大儒,做學問都很仔細踏實,人也正,可見陸聞硯為弟弟請夫子時确實用了心。
但陸聞墨沒到十歲,不僅寫字時以行書入門,而且已經在學作詩文,最開始說話行禮也顯出不同于這個年紀的刻意板正……
陸聞硯自己十七及第,難道不覺得這樣有些急于求成?
但他對此又好像是有些放任自流的态度。
及至送走陸聞墨,黎蔓也依舊在不住地盤算。
她前世與他無甚交集,每每聽到那人的名字多是從淩鵬遠口中:說他簡在帝心,是天子寵臣;說他繼母在他回去探望父親時妄圖加害,于是兩人對上公堂鬧得沸沸揚揚;說他官運亨通,在右相左相之後年紀輕輕位極人臣。
淩鵬遠曾咬牙切齒地說在黎蔓面前罵,說那陸聞硯雖言辭溫和但做事半步不讓,在百姓裏又頗有名望,實在不好對付。
她當時只當淩鵬遠自己所求甚貪,定國公府那般顯赫卻尤嫌不足,而陸聞硯是個清正廉潔之人,見不得如此做派才與定國公府作對。
黎蔓回憶起夢中光景,确定了定國公府切實在後來已經有隐隐頹敗之勢。
在身有腿疾的情況下,前世的陸聞硯究竟是怎麽重回朝堂的?
前世陸聞硯和王氏之事鬧得滿城風雨,黎蔓縱使深居後宅也難免有所耳聞。按理說這對勢同水火的母子應彼此仇視,但許是她進陸家的時間太短,目前還看不出兩人之間的明顯間隙。
成親之前來不及籌謀太多,想到對方位極人臣興許可以幫自己一查親人之死,是以在永和帝詢問自己是否願意和對方成親時點頭應下,現在看來,卻是不得不陷入重重謎團。
疑點重重,黎蔓抿了抿唇,心想,我得再修書一封……
“郡主?”
黎蔓猛地回過神來,她眼底漫上迷茫,朱唇輕抿,皺着秀氣的眉看過來時,陸聞硯以為她幾欲要落下淚來。
心中諸多念頭盤桓,開口時溫和又遲疑。
“郡主,”他也不由自主地抿了下唇,“……你別難過。”
黎蔓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