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關竅
關竅
汪求石又驚又怒,一臉不可置信地嚷嚷起來,“你倒打一耙,血口噴人!”他朝那幾位街道司拱手行禮,“草民在陸家買過許多書,斷不會胡亂诓人……”大漢咽了口唾沫,“草民所說句句屬實,是他們陸家書鋪欺人在先!”
“但郡主剛剛指出的那些錯處,可都是你自己說的!”來福瞪着他,“我看分明是你在這兒信口雌黃、颠倒黑白。”
小厮信手一指馬車:“我家少爺還沒下車你就攔住罵人了,這街上來來往往的,你之前就曉得我家少爺和郡主要從這兒過?不然怎麽一找一個準兒?”
“今兒個是初一,”黎蔓轉頭去問那還在不住拭汗的書坊掌櫃,聲音輕柔,“陸氏書鋪可是有人是慣常在這個日子要經過這兒?”
匆匆趕來的書坊掌櫃早就在路上打聽了大半,聞言很快反應過來。他本是陸家遠房宗親,此刻朝黎蔓拱手:“不瞞郡主,此處是我每日回家的必經之路。”
好一出濃墨重彩的戲碼,四下圍觀的百姓也明白大半——這汪求石極有可能是故意待在這兒,就等着攔陸氏書坊掌櫃的馬車,好求一個“公道”的!
道旁一邊守着自己的小攤一邊看熱鬧的攤販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前陣子他總到這一片來,不買東西,也不在哪家歇腳……又是個生面孔,我還奇怪了,說這是幹嘛來了。”
“是啊是啊,今天我在這茶樓喝茶,老遠就看見他了!他還只攔了郡主和陸二少的馬車,這……就算我們能認出來是貴人的車架,也不敢斷定這就是陸家的啊!”
“我看他就是想訛人錢財!”
“合該叫街道司把他抓起來!”
人群議論紛紛,汪求石漲紅了臉,口中“你!你!你們!”個沒完。陸氏書鋪的掌櫃總算擦完了汗,朝黎蔓拱手:“郡主聰慧。”
街道司領頭的到這兒也明白了十之八九,揮揮手叫手下把汪求石按住,只說要帶去見京兆尹崔大人,再做決斷。
統領扭過頭正想問樂安郡主意下如何,引出風波的陸家馬車側簾處卻是忽而掀開一角,伸出只骨節分明的手來。簾後的青年眉目清雅,從容俊朗,溫聲道:“郡主,這外頭風大,你身子弱,自是受不得的。且有勞幾位大人處置罷。”
來福是個格外機靈的,當着衆人的面拱手行禮:“京兆尹大人和街道司大人們明察秋毫,定能秉公斷案,既然如此不如讓我家掌櫃和各位大人走一趟,若陸氏書鋪有錯,陸家絕不推脫!”
與人對上視線時黎蔓會意,當即扭頭咳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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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我見猶憐,腰身纖細不堪一握,只叫路旁圍觀的百姓也覺得有些憐惜起來。
那掌櫃也趕緊跳出來說話:“少爺和郡主只管把事交給我。”
“郡主和二少無妄之災,崔大人和我們定會給出個公道,”街道司頓時了然,又對黎蔓拱手,“您二位新婚燕爾,不該為這樣的人沾了晦氣。”
“既是如此,就辛苦各位大人了。”黎蔓客氣地朝衆人颔首行禮,在秋月的攙扶下回到馬車上。
圍攏的百姓們識趣地四下散開,給陸家的馬車讓出道路。黎蔓笑着向衆人道謝,小厮來福也一疊聲說是替自家少爺和郡主感謝大夥兒的仗義執言。
出了這檔子事,來福和蘇葉不敢離自家主子太遠。思來想去半天,便由來福在馬車車廂外和車夫一塊兒待着。馬車行駛出一段距離,陸聞硯忽然将來福叫了進去,卻不急着說話。
黎蔓不吭聲,馬車還算寬敞,她坐在一側,只看對面的主仆二人究竟要打什麽啞謎。
可苦了小厮來福,急急忙忙地進去,還以為自家主子是不是因為剛剛颠簸傷着兒哪了,掀開簾子後發現好像不是,只一頭霧水地跪坐着。
陸聞硯手上的折扇因着驟停的馬車毀掉三分之一,他慢條斯理地剔除着壞掉的竹骨,驟然出聲:“郡主以為如何?”
黎蔓瞥他一眼,裝傻充愣:“什麽如何?”
來福聽着這兩人你一言我一句,依舊糊塗着。
畢竟是祖宗基業,陸聞硯正了正臉色,轉頭對來福說:“去找幾個眼生的、靠得住的,把咱們家書鋪裏現在有的《居士集》買下來。手腳要快,也別讓店裏的人起疑,”他沉思片刻,“其它書鋪有賣《居士集》的,各買一本,自家書鋪的不用全買,留個幾本……最好留到掌櫃回來之後。”
他沒再說話,來福正欲起身,陸聞硯卻是把小厮叫住,黎蔓擡眼,輕飄飄地打量了陸家二少一瞬,接過話頭:“再去查一查你們那書坊掌櫃的馬車。”
“既是陸氏,便不用分什麽你我,”陸聞硯笑了一下,揮揮手對來福道,“去吧。”
總算領到差事的來福松了口氣,忙不疊退出去。他自知無需明白太多,一個得力能幹的下人才是少爺更需要的。
既然已經提到要查,黎蔓便不再避諱,她大大方方地打量了馬車內廂一圈:“那掌櫃也是陸家人?”
“是我一個遠房堂叔,大抵出了五服,”陸聞硯知道她的言外之意,“他用什麽馬車我不清楚,家中的馬車裏面基本是随着主子的心意來,外觀上也不全然相同。但因着是一個師傅打造的,所以基本都有陸家的令信或者花紋。”
青年出門時慣用的也不是這個,主要還是因為回門之禮不可怠慢——是以出于主子的吩咐,今日車夫所驅使的便是陸聞硯自己的馬車中最為漂亮精致的一輛。
“母親應該已經着人給郡主打架馬車和轎子了。”他笑了笑,“屆時郡主但憑自己的心意,随便妝點就好。”
尋常百姓家怕是到死都難以能擁有什麽馬車或轎子,普通官員因着俸祿有限大多也只供着兩三個。可到了陸府這兒,倒顯得稀松平常起來,足見家底闊綽。
“那我改日請安時自當謝謝母親。”聽了對方的話,黎蔓的目光從車廂上收回,垂下眼時心中多了幾分計較。
陸聞硯也不再說話。
……
是夜,黎蔓支着腦袋翻書,秋月為她掌燈,蘇葉則端着個小食盒進來。
“郡主吃些東西再看吧,”蘇葉将食盒蓋子掀開,将期間的小碗和圓盤小心地取出擺好,“這晚上看時,免不了更費心力,該早些休息才是。”
“只夏時白日長,但這還沒到夏天呢,也沒多晚。”黎蔓說着,手上又翻過一頁。
秋月也跟着勸,“郡主這話說的,眼瞧着快入夏了,白日自是有在變長的。”她輕輕地推了推黎蔓的肩膀,“至少先聽蘇葉姐姐的,吃些東西再看。”
黎蔓将書合上:“好好好,說不過你倆,我這就吃。”
奶黃色的酥油鮑螺靜靜地躺在小碗裏,像朵将開未開的小花,甜絲絲的蜜糖被澆在這盤旋的紋路間。輕巧的小勺挖起一角,細膩綿軟,入口即化。定勝糕上窄下寬,腰中微收,小小的一塊一塊,交疊在盤中時泛着淡粉,紅豆沙的餡料清甜不膩,糯糯的很是好吃。
為了避免積食,黎蔓晚間所進不多,索性與兩個婢女分着吃了。
三個人一邊吃一邊搭話,秋月看見置于案幾一角的書,驟然想起了今日的見聞,捧着一塊定勝糕感慨:“郡主真是厲害,三言兩語就把那漢子的詭計給識破了,我還沒看明白呢。”
黎蔓笑了笑:“有哪處不明白?”
“說不上來,郡主跟他說的話我也聽得懂,”秋月咬了口定勝糕,“只是覺得如果是我恐怕就想着這樣憑空污蔑去報官,等街道司來查就行了。”
“是要讓街道司來查,但只怕夜長夢多。官府斷案需講驗查、證據,難免會費不少時間,又不可能日日派人在那附近守着說今日京兆尹和街道司查到了何處。”
黎蔓娓娓道來:“但其他買書的人可等不了這麽久,只會覺得你家書鋪不牢靠,就跑去別家買了,可這樣的話口碑就會壞,比賠幾冊書的銀錢糟糕多了。”
蘇葉點點頭:“陸家從商,三人成虎,爍口成金,到時候真是有八張嘴都說不清了。”
“是這個理,”黎蔓颔首,“鄰裏街坊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哪能日日記挂一件事真相如何?大抵只能想起個籠統罷了。”她笑了笑,“這事本就是沖着陸家來的,需得快刀斬亂麻才好。”
“本就是沖着陸家來的?”秋月自問自答,“也是,他只攔了郡主和少爺的馬車。”
“不止,”黎蔓趴在案幾上,輕輕地晃了晃腦袋,“他穿着麻衣,卻說是之前買的集子不好才到陸家買,這話……本也說的過去。但陸家家大業大,你想,若同樣是賣蜜餞果脯的,陸家的若比之其它味更上乘,價格不也會貴上許多麽?他說自己在陸氏書鋪買過不少,但看上去不像那麽闊綽的人。”
就黎蔓所知,京城有名的幾家書鋪,所售之書都不算便宜。
“如果是廪生呢?”蘇葉問道,“宮裏會給廪生發些錢糧,他自己省吃儉用,攢下些錢來買書。”
“這種可能很小,他風塵仆仆,衣着簡樸,一直說自己是來參加會試的外地人,”黎蔓用手點了點那本書,“聽着不像這京城的廪生。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是國子監裏的民生。但國子監裏的學生的書大可向監內求取借閱,監本不比坊本好?何苦來陸家買。”
“再說他連吳六郎是哪代人都犯了糊塗,哪裏像飽讀詩書之人。”
秋月恍然大悟,合掌感慨:“原來如此,想來應該是別的書鋪妒忌陸家,憑空捏造些錯處,想要訛一筆錢財。”
可真的是憑空捏造麽?黎蔓看眼那本被來福送來的,現在被自己擱置在案幾上的《居士集》,心裏打起了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