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敬茶
敬茶
被蘇葉叫醒時,黎蔓支起身子撐着腦袋瞥了一眼,身旁空蕩蕩的并沒有人,她遲疑道:“他已經起了?”
“是,”蘇葉招呼婢女秋月将打好的水端進來,“少爺起了有一炷香了。”
黎蔓每日晨起的時間大差不差,她思忖片刻,決定不可落人口舌:“下次再有這種,不妨早點叫我。”
她用手盛起水撲打在臉上,拿過蘇葉端着的錦帕。秋月站在一旁取出放在梳妝匣裏的木梳,捧起少女綢緞般的長發,臉上笑吟吟的:“是少爺不讓奴婢們叫郡主起來。他說他平日起得早,郡主不必遷就,自己歇息舒服了就成。”
黎蔓不置可否,但也覺得躲懶多睡會兒确實惬意,忽而想起什麽:“他用過早飯了嗎?”
“沒呢,”蘇葉接過話頭,她覺得姑爺說話溫和,脾氣沒得說,“說是等郡主起來了一起用,現在在院子裏看書。”
“那便快些,不用多隆重。過會兒得去敬茶,別出錯就行。”前世成親那晚她為了不讓對方得逞與淩鵬遠掰扯許久受了涼,第二天發起高熱未去敬茶,定國公夫人對此尤為不喜,這輩子可不能再栽跟頭。黎蔓随手從匣子裏撥出兩根發釵,秋月接過給她簪在發髻上。
梳妝好推開門,陸聞硯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見她出來便把書遞給小厮,笑道:“可趕巧,小廚房剛端上來,還熱着呢。”
黎蔓走過去坐下,斟酌着說:“今日……是我起遲了,”她頓了頓,“下次讓蘇葉或者秋月直接叫我起來便是。”
“我是如今因着這腿不用上朝,明明想着可以倦怠些,卻也還是習慣了早起。但沒道理叫郡主為這個遷就我,”陸聞硯眉目舒朗,十分坦然,“說出來不怕郡主笑話,當初剛入朝,每每上了馬車我也要拿着笏板翻來覆去地看,總覺得猶在夢中。自己其實還沒做官。”
青年沒再說話,可他眼下的光景這京城裏無人不知。
這話不太好接,黎蔓不想在新婚第二天就觸了人黴頭,只道:“陸少爺十七及第,先父先母在燕北也是聽過的。”
“郡主這話當真?”陸聞硯微微挑了挑眉又很快放下,“這倒是折煞我,讓岳母岳丈見笑。”
黎蔓點了點頭,“當真。”
其實半真半假,畢竟黎蔓七八歲就被送回京中養病,雖家書頻頻,但也并非全然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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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兒子都是大老粗,黎将軍和康夫人還是希望他倆除兵書外多少也看看別的。至少在小女兒面前文雅些,不要一天天打打殺殺。
因此京城裏書香門第家的孩子或者文才過人的科舉之士,都成為了兩人恨鐵不成鋼時會提起的名字。是以年少成名、十七及第的陸聞硯,想來怎麽着都不會被放過。
陸聞硯微笑着點點頭,示意黎蔓動筷:“咱們兩個光顧着說,等會兒都涼了,郡主嘗嘗,看做的合不合口味。”
金黃的油炸果子堆疊在盤子裏,圓鼓鼓的煞是可愛。酥脆的表皮灑滿了白色的芝麻,噴香撲鼻。一口咬下去裏面很是軟糯,紅豆沙餡兒給得很足,甜滋滋的。米粥中點綴着翠綠的菜蔬,喝起來很是鮮甜,直暖到胃裏。晚春是桃花開得正好的時候,小廚房配着景色特意做了一盤桃花樣式的糕點,還上了壺桃花釀,前者栩栩如生,後者清香撩人。
黎蔓端着米粥輕輕地舀,覺得這陸家小廚房的手藝确實不錯。
“可是不合胃口?”陸聞硯松松地攏着筷子,關切地問:“郡主怎麽只用這些。”
“沒有,味道都很好,”黎蔓搖搖頭,動作慢條斯理,“是我自己的身子有太多毛病,沒有福氣享受太多。”
“能得郡主贊賞是小廚房的福氣,”陸聞硯叫過小厮來福,賞小廚房的人半月例銀,又轉頭對黎蔓道,“等會兒要去敬茶,郡主不必拘謹,只一點……”
黎蔓下意識地接話:“什麽?”
“郡主可不可以對陸某換個稱呼?”陸聞硯用食指點了點石桌,苦惱地皺了皺眉,“嚴大哥剛成親那陣子天天追着我說他夫人喚他夫君,如今我成了家,也不願讓他比了下去。”
黎蔓幾乎要被他話語裏的豔羨給吓了一跳,昨晚兩人還勉強算是“圖窮匕首見”,哪裏就情深義重到這地步……
她怔愣片刻,忽又恍然大悟:自己是聖上親封,陸聞硯叫郡主合乎情理。可兩人新婚燕爾,自己若對他太過客氣、太過相敬如賓,在外人眼裏便會顯得生分。皇上賜婚,若是兩人不合,傳出去難免會給別人留下話柄。
可是“夫君”這兩個字又過于……黎蔓糾結半晌,眉毛不自覺微微蹙起,思忖後試探性地喚道:“二郎?”
陸聞硯上頭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這樣叫沒什麽不對。
女子眉若楊柳,柔美纖細,讓青年想到自己那日扶她一把時所觸到的輕盈。
蹙起眉時……像只正探尋巢穴是否安全,所以猶疑不定的雀鳥。
陸聞硯點點頭,算是應下了這聲二郎。
用完早飯,兩人一同去敬茶請安。
端坐上首的陸明德年過四十五,二兒子陸聞硯出生時,恰好是陸家生意格外忙碌的幾年,陸明德自認那時對家中确有疏忽,和二兒子的關系也不比也和其他孩子親厚。
可這和他不是最親厚的次子,原本應是陸家最有指望的那一個。陸聞硯十歲入學堂,十二歲即能出口成章,私塾裏的先生當年撚着胡子拍陸明德的肩膀,大笑着說陸家二少爺未來必定大有出息。
大兒子不愛詩書早早地拿起了算盤,十七及第的次子叫陸明德怎能不喜?誰知老天無眼,他這被點為大理寺少卿的二兒子在京郊意外墜馬,從此落下腿疾退出朝堂。
本來幾欲要把府上門檻踩破的媒人搖頭嘆息,即使有人再來說媒也會被陸聞硯回拒。次數多了,他只得朝着外人拱手,說聞硯已是如此,豈敢再耽誤了人家姑娘?
陸明德的長女已經嫁了好幾年,大兒子陸聞謙也已經有了孩子。
街坊鄰居都誇陸家二郎溫柔俊雅,不願拖累他人。可身為父親的陸德明自是偏心的,倒寧願自家兒子不要這麽固執,雖然不能再入朝堂,但把婚姻大事定下來也是好的。
前些日子他出去做生意時不慎遇險,幸而被一個和尚救下。那和尚似乎真有些本事,分別時同他說自己二兒子好事将近。陸父帶着這個消息半信半疑地回到家中,但總體是高興的。
陸聞硯聽了這話只說辛苦那和尚救下父親,應當備下厚禮酬謝,渾不在意的态度讓興奮的陸德明又慢慢平靜下來。
而沒過多久便是聖上賜婚,二兒子再無推拒的理由。
陸德明對這個兒媳是越看越滿意,雖說有些體弱多病,但對方不僅是陛下親封的郡主,還是黎将軍的女兒,門第家世和品行樣貌都沒得挑。
而且知子莫若父,陸父知道那句“私相授受”只是憑空污蔑。他接過黎蔓遞上的茶,也不待王氏發話,“好,好,好孩子,”陸明德頓了頓,“郡主坐吧。”
“父親叫我蔓兒就好,”黎蔓行禮後又轉身端起另一杯茶,低頭奉與王氏,“母親,請喝茶。”
王氏抱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伸手招呼旁邊的丫鬟把東西端上來,盤子裏是一壺醴酒和幾樣首飾,還有一只鳥籠。
“也是我和你們爹的一點心意,”王氏指了指那關着鹦鹉的鳥籠,“這是莊子新送過來的,我想着給你們小兩口拿去解個悶兒。”
黎蔓連忙謝過,王氏低頭逗弄懷裏的女孩兒,說:“茵茵喜不喜歡你二嫂嫂?”
陸大哥和其妻子李氏坐在下首,樂呵呵地看着,李氏朝黎蔓微微颔首:“康兒剛剛抱下去讓奶娘喂奶,看來得改天才能見他嬸嬸一面了。”
黎蔓輕輕地朝李氏擺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再回過頭去看自己名義上的婆婆,後者懷裏的孩童不過五六歲,抱着一個漂亮的布球沖着黎蔓笑,奶聲奶氣地說了聲喜歡。
黎蔓彎起眼睛對那小女孩笑,道:“嫂嫂也喜歡茵茵。”
王氏心中思索,面上不動聲色:“聞墨今日有些發熱,郎中給開了藥剛剛睡下,因而不能來,母親替他向硯哥兒和你道個不是。”
黎蔓正想說話,有人更快地開了口。
“哪裏的話,母親言重了,”陸聞硯說起話慢條斯理,“四弟不舒服自然要好好休息,該是我和蔓兒去看他才對。”
黎蔓樂得不用自己開口,安靜地在旁邊當花瓶。
陸明德倒是不太清楚自己的小兒子生了病,下意識地關切道:“怎麽好端端地發起熱?”
“說是昨夜溫習功課着了涼,”王氏皺皺眉,嗔怪一句,“也怪身邊跟的小厮不盡心,不知道勸勸。”
陸德明和王氏交談間,坐在下首的黎蔓微微彎腰低頭輕咳起來,她身體弱,咳嗽頭疼算老毛病。早飯時又沒忍住貪嘴多用了兩顆油炸果子,此刻身體不适也算意料之中。
蘇葉忙不疊上來給她順氣,不一會兒便平複下來。
“既然如此,你們還是回屋歇着,”陸明德皺皺眉,原本還想再囑托兩人些什麽也就此作罷,“只記得夫妻俱為一體要互相照看,你們母親給你們的東西等會兒叫人給你們送過去。”
王氏張張口,似是要再說些什麽,最後也只是擺了擺手。
“不勞母親的人跑一趟,來福。”陸聞硯叫了自己的小厮一身,後者會意地接過鳥籠,他正準備叫黎蔓身邊的侍女,卻忽然發現自己不清楚這丫鬟的名字。
黎蔓見他頓住,遲疑地向蘇葉望去:“蘇葉。”
被叫住的丫鬟是個機靈的,立刻上前接過那盛有酒壺和首飾的盤子。
“聞硯失禮,和郡主先回屋子裏去了。”說話的人拍拍黎蔓的手,少女借着他的胳膊站起,兩人向屋子裏的人道別後離開。
輪椅推到小院,陸聞硯讓黎蔓停下,告訴她屋子已經收拾妥當,又道;“那只鹦鹉郡主拿去解悶兒吧,畢竟是母親的心意,只是辛苦你照顧。”
那壺醴酒和幾樣首飾自然也送到了黎蔓的屋子。青年讓來福帶着她倆去側屋,自己則先就近進書房看會兒書。
小厮來福送完郡主和她的侍女,回到書房時見自家少爺正低頭注視着書案上的宣紙,手裏松松地握着一只毛筆。
“你們做事越發不盡心。”
陸聞硯垂着眼,提筆在宣紙上寫了一個字,面對慌忙跪下的來福語氣依舊不疾不徐,“我平生最讨厭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