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婚
大婚
樂安郡主出嫁由禮部一手操辦,皇帝賜墨寶“永結同心”,皇後賞下七色寶石黃金頭面,貴妃、大臣以及各皇室宗親也跟着添妝。雖說不知人們是為了替君分憂幫忙安撫邊境将士,還是沖着過往和黎将軍的交情,抑或是想展現一番侯門爵府的大氣,反正哪怕是定國公府,也贈了個精致漂亮的紫檀頂箱櫃。
皇後賜了恩典,允黎蔓從皇宮出嫁。
雖不及昔日崇寧公主下嫁的豪華奢糜,但一百二十臺嫁妝,首尾仍可達數裏,綿延于整條長街。打頭的一擡已經進了陸府,這邊還有嫁妝未出宮門。
暮色将至,送嫁的隊伍兩旁擠滿了百姓,七嘴八舌地說真真是氣派。
陸聞硯腿部有疾無法騎馬,不過他模樣生得好,氣度又頗為文雅,是以坐在輪椅上也顯得從容。如烈火般耀眼的赤色喜服襯得他皮膚越發白淨,路旁不少圍觀的姑娘瞧着不由得先是羞紅了臉,又嘆息一句天妒英才了。
鎮國公和其夫人已經亡故,新婦新郎需向靈位行禮。陸聞硯腿腳不便,黎蔓對此不甚在意,只自己恭恭敬敬又萬般不舍地告別了雙親。
身旁是只見過一次陌生夫君,身後是早早離世的雙親,耳邊是歡天喜地的唢吶鑼鼓,前方是全然未知的陸府。黎蔓心頭思緒萬千,默不作聲地攥了攥手指。
她一手搭着蘇葉稍稍借力,垂眼盯着下首準備踩上腳踏。可不知是誰先開了口,賀喜的聲音如沸水進油鍋般在耳邊炸開,紛亂混雜卻又字字分明——
“祝郡主和陸少爺永結同心,共赴白頭!”
“郡主新婚大喜!”
“珠聯璧合,舉案齊眉!”
“願郡主和夫婿鸾鳳和鳴、琴瑟同譜!”
“黎姑娘新婚快樂!”
才到開蒙年紀的孩童奶聲奶氣又像模像樣地說着祝福,他的娘親當頭給了一個暴栗:“錯了錯了,是郡主!”
“大喜的日子,郡主肯定不會介意,”隔壁的屠夫看着眼前的喜轎,口吻裏滿是熟稔與懷念,“當年将軍和夫人結婚的時候也是大陣仗……在燕北軍的時候将軍什麽敵人都不怕,就說過郡主嫁人是他最操心的事兒。”
Advertisement
屠戶低頭抹了一把臉,旁邊知道他過往從軍經歷的人頓時了然,跟着寬慰:“聖上仁厚,将軍和夫人在天有靈,如今看到郡主出嫁定然也心滿意足了。”
有人回憶起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将軍只當年成親的時候手忙腳亂,有人注視着新婦的身影言辭懇切地送上祝福。縱使被蓋頭擋着,黎蔓還是隐隐約約地瞧見有紅花、紅果從百姓們的手中自發抛出。
象征着美好溫暖的赤色星星點點地墜下,越來越多的百姓提起燈籠走上街道,天上的銀河落到人間,耀眼卻讓人不覺灼傷,叫她抛去諸多念頭,此刻只餘震動。
黎蔓明白,此間種種,皆是因為她出身黎家。
于是身着彩繡龍鳳對襟大紅袖衫與官綠繡花裙的新婦并未急上轎,千言萬語在舌尖兒打了個轉兒,最後她摸索着朝兩旁的百姓鄭重地行了禮。注視完這一切的陸聞硯在黎蔓行過禮後示意兩個侍女上前去扶,自己也朝人群拱了拱手。
迎親的隊伍繼續起轎,歡呼賀喜的聲音越發大了。
及至陸府,蘇葉和秋月小心地攙扶着黎蔓從轎辇上下來,陸聞硯遞上自己的手,聲音讓人如沐春風:“郡主腳下當心。”
依着規矩,成親前的新婦新郎不得私自會面,因此眼下是自那日街頭分別之後,兩人之間的第二次相見。
他掌心向上,十指修長,骨節分明,靜靜地落在黎蔓的眼底。新婦伸出自己的手慢吞吞地擱到他的手裏,而後被對方松松地攏住。少女的手很涼,對方卻非如此,那溫熱也就随着交疊處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
待少女站穩,陸聞硯自然地将手松開,他眼眸微垂,默不作聲地打量了一瞬,只覺對方身量照舊纖纖,一雙柔夷也比自己的手小上一圈。
因着百姓的祝福,黎蔓眼下的心情還算松快。況且就這成親一事,前世她也走過一遭,算不得太陌生。
“一拜天地——”
因着陸聞硯腿腳不便,叩拜的禮節雖說應是夫妻二人同時進行,落到實處時便只有黎蔓老老實實地叩拜。
“二拜高堂——”
坐在上首的陸父一向嚴肅的面龐此刻和緩不少,眼底蘊滿笑意。其妻子王氏服飾整潔,端莊自持,見新人行禮便微笑着颔首。兩位長輩看上去都對這門親事很是滿意。
“夫妻對拜——”
為表鄭重,三拜的禮節陸聞硯沒讓小厮替他推着輪椅,只自己将手搭在扶手的木把處借以調整。他動作不算很快,少女低頭看那木輪一點一點扭轉過來,俯身時聽得自己頭頂的珠翠微微作響。
黎蔓忽覺荒謬:
一場大夢,叫她看破了淩鵬遠的真面目。讓她為着逃離定國公府設計退婚,而後便誤打誤撞地同陸聞硯定下了姻親。
前世在他人口中狼子野心、簡在帝心的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他與她素昧平生,卻又即将成為生同衾、死同穴的“連理枝”。
夫妻對拜完,便由兩個侍女上前要把新娘子扶入新房。黎蔓聽到陸聞硯溫和地對自己說:“我在外面招待一會兒,勞郡主等等。”
她想了想,“夫……”少女心下別扭,改口道,“少爺……少喝一些。”
兩個兒子都是粗糙的泥猴子,練完功已經夠汗臭熏天了,只得了這麽一個小女兒,黎父黎母乃至兄長都如珠似寶地疼着,再說她先天體弱,根本吃不消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所以在阖府上下無論男女盡皆習武的黎家,縱使她天分還不錯,學的也還是不多,主要是些暗器和防身的功夫,光靠蠻力與他人相比時更是吃虧。
成婚前太醫叮囑過,她身體太弱不宜行房有孕。可前世喝得周身都漫着酒味的淩鵬遠不管不顧,推門見人便欲欺身上前的光景歷歷在目。黎蔓想起自己當初好半天才掙脫開,于是下意識地勸了陸聞硯半句。
她忽又轉念一想:不對,應該叫陸聞硯多喝一些,最好爛醉如泥、進門倒頭就睡,省得我擔驚受怕,還得費一番功夫。
雖不知青年酒量如何,但起碼對方腿部有疾,應該更好對付些……
陸聞硯不知道新婚妻子心中正盤算着怎麽把自己放倒,只低低地笑了一聲:“郡主都這麽說了,等會兒叔伯弟兄們要是灌我,我可就能尋着由頭讨饒了。”
陸家的侍女機靈地接話:“郡主是心疼少爺呢。”
新郎笑着擺了擺手,示意讓侍女扶着黎蔓進屋子裏去。
正跟着邁開半步的黎蔓差點起了半身雞皮疙瘩。
一左一右兩個侍女扶着她們的少夫人穩穩當當地在婚床上坐下,随即麻利地告退,沒再多言語。
見四下無人,黎蔓小心地掀開一點兒蓋頭,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想要的。她翻開小盒子,搗鼓幾下取出些物件兒又坐回床邊。珠翠首飾有些沉,少女稍稍活動了下脖頸,把頭頂的紅布翻至原位,再摸索着嘗試将一樣東西藏進袖子。
都道至親至疏是夫妻,“至疏”二字黎蔓已從淩鵬遠身上知曉,可就算換了陸聞硯,她也不覺得自己和對方能成為這所謂“至親”。
房內一片寂靜,只餘下龍鳳花燭燃燒時燭火炸開發出的噼啪聲,因此有人推門進來時的聲響格外清晰地傳入耳畔。
黎蔓心下一驚:對方來得也太快了些,自己還沒把東西藏好呢。
被精心裝飾過的屋子處處洋溢着新婚的喜慶,花燭上橙黃的火光一跳一跳,像翩跹的蝶。穿着一身大紅喜服的少女端坐在榻邊,從肩膀落至胸前的霞帔上繡着精致的花簇。
似乎是聽到有人進來,陸聞硯瞥見她把袖子飛快地從胸口處放下,似在遮掩些什麽。
陸聞硯讓小厮推着自己的輪椅更靠近床些,随即擺擺手讓人退下。
他喝了些酒,思緒不算太清明,默不作聲地盯着對方的手看。
進入黎蔓眼簾的先是一雙靴子,再對方喜服的下擺,輪椅木輪的部分。她輕輕地抽動了下鼻子,聞到淡淡的酒氣——不知對方喝了多少,是否已經醉了?
如是想着,黎蔓不由得心下緊張起來。
掩映在寬大袖口中的柔夷緊張地攥了攥,互相交疊時不安地撫了撫虎口。陸聞硯見狀低低地笑了下,拿過身側的玉如意。
黎蔓發覺自己頭上的蓋頭正被慢慢挑開,她默不作聲,卻又聽得自己的肚子忽然咕嚕一響,随即身形稍滞。
依着規矩,自梳妝起黎蔓就再沒吃過東西。
有點呆啊,像雀兒。陸聞硯心裏想,他眼神溫和地與對方平視:“郡主可是餓了?”
少女眼睛圓圓的,額間的花钿形如桃花,怯生生又警惕地朝青年望來,聲音細若蚊蚋,臉龐因不好意思染上薄紅:“嗯……”
陸聞硯指了指旁邊小桌上的糕點,“那你推着我,我們先去吃點東西?”
不知道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黎蔓心中拘謹,見房中無婢女小厮,覺着自己應當起身推對方的輪椅。可她袖間還放着沒藏好的東西,只怕稍一動作就會掉出來。
少女起身,小心翼翼地搭上輪椅的把手。
微微泛棕的椒鹽桃酥上面灑滿了芝麻,小小的一塊讓人唇齒生香;方方正正的姜糕色如白霜,吃起來又軟又糯;放在白瓷盤裏的鳳尾酥精致漂亮,入口外酥內軟,很是美味。
似是因為有些醉了,陸聞硯一手支着腦袋沒動彈。黎蔓問他要不要用一些,男子擺了擺手。
連吃了兩塊桃酥有點幹,黎蔓目光落到酒壺,卻又忽然想起什麽,她尴尬地收回視線,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輪椅上的人。
“我不喝,你別貪杯就是。”陸聞硯的目光蜻蜓點水地從那酒壺上掠過,眼眸微垂不垂,“我這樣的身子,已是六根殘缺之人,實在耽誤了郡主。是以縱使你我今夜同房,我也不會逾矩,郡主放心便是。”
他目如點漆,因着醉意顯得有些朦胧,說話也慢吞吞的,語調裏滿是好奇:“郡主袖子裏是什麽?”
黎蔓原本想含混過去,可陸聞硯似是醉了,雖語氣溫和,但又伸出了手,像是非要弄個明白。少女情急之下本想縮手,一甩袖卻是把本就沒藏好的東西摔了出來。
原本用來充當下下之策的匕首被拿出來,銀光锃亮,落進陸聞硯的眼睛。他沒有惱,見黎蔓把它拾起,寬慰道:“我明白,黎将軍和夫人都是習武之人,郡主有些愛物也是人之常情。”
他與黎蔓對視,輕輕巧巧地問,“我只想問郡主,既是如此,為何選我?”
衆人皆知黎蔓與定國公長子退婚後,是永和帝回到宮裏後親自給她和陸聞硯賜的婚。但某位新郎顯然知道更多的內幕——彼時擺在黎蔓跟前的不止一個選擇。
若說她是因為擔憂淩鵬遠污蔑的那一句,陸聞硯并不相信。
沉默在兩人間漫開。
許是傳聖旨的太監說了什麽,黎蔓蹙眉,他想得到什麽答案?
“罷了,”陸聞硯似是有些困倦,又好像對黎蔓回答與否失了興趣,懶洋洋地打斷道:“明天去見母親,她給什麽,你拿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