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告別
告別
去參加婚禮的那天,天氣灰蒙蒙的好似要下雨。
郁此隐約感覺到有什麽發生了變化,他說不出這是種什麽感受,冥冥中他就是有所預感。
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郁悄無聲息的占據他的心房,他沒由來得一窒,沉悶的、透不過氣的情感細細密密的纏繞在他的身上。
在棋類游戲裏,游戲的目标是将王困住,使其無法逃脫被吃掉的命運。如象吃掉了馬。被擺布的輸家失去了所有。
郁此腳下的土地變成了一張蛛網,随着世界線的收束,這張網随時會困死所有人。他察覺到了潛藏在表象下的危險,馬被象吃掉了。命運要将他。
他的手觸碰到了一塊冰冷的、翠綠色的石頭,這顆石頭上的穿繩是埃文送給他的。
郁此胸口的沉悶少了幾分,他擡眸望向天空。灰蒙的雲層令一絲光都難以滲透,世界從來都是這個色調。
起風了。他感到一絲寒意。
埃文察覺出郁此的狀态不對,他從對方蒼白的臉色上推測發生了什麽。經過仔細回想,最近都風平浪靜,沒有哪裏不對。
他歸結于郁此不喜歡熱鬧的地方,婚禮上的嘈雜使他煩困。
新郎傑裏擁抱了埃文,向郁此道謝。他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不錯的木匠學徒,但還不是一個合适的新郎。
他臉上洋溢的神采被撲滅在這場婚禮,面對埃文的笑容在面向新娘時變得木讷,像一個僵直了的人偶,遵照家裏的意願說着誓詞。
天滾起了雷。
念完誓詞,證婚人請他們互相親吻彼此的面頰,這對新人僵硬的完成了這個任務。中途下起了大雨,新郎和新娘退場,婚禮在戛然而止中迎來尾聲。
原本計劃是結束後就返回鎮子,現在情勢使他們滞留在了居住地。郁此仍不在狀态,他在思索着什麽,眼神落在虛空中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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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文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東西。他再一次想到了曾經翻閱過的外國書籍,那些志怪故事,有什麽捉摸不透的東西正在攫取郁此。
這場雨看上去至少在今晚都不會有終點。主人家知道他們是從鎮子上趕過來的,勸他們今晚在這留宿。
埃文正欲和郁此商量,就見他向雨中走去。大雨淋濕了他的衣服和頭發,從他的臉頰滑過留下一道水痕,空氣彌漫着潮濕的味道。
雨點打在他張開的手掌,順着他指尖的方向垂落在泥地裏。這引起了郁此的注意,他緩緩低頭,鼻息間嗅聞到濕潤的泥腥味,翠綠的青草在他眼前搖曳。
他的手指去觸摸這塊松軟的泥土,他的行為就像森林裏初生的幼獸經過嗅聞後還遠遠不夠,還要進一步通過觸覺來探索這個世界。
“……阿郁?”
這場雨打濕了他們兩個人。
聽到聲音,郁此才轉動眼珠朝埃文說話的方向看去,對方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問:“怎麽了?”
傑裏的家人肯定認為他們古怪極了。埃文揉了揉耳朵,似有若無的議論仍在耳邊隐隐約約的聒噪。來到郁此的身邊,他慌亂如鼓點般在胸腔裏敲擊的心也靜了。
方才任他怎麽呼喊郁此也沒有回頭的慌亂莫名平息了下來,金發少年伸手脫下身上的衣服遮在對方的頭上。他重複問了一遍:“阿郁,怎麽了?”
“埃文。”郁此輕輕念着他的名字。他有很多想說的話,那些不切實際的,無意義的,沒由來的語言壓在他的喉嚨裏。
有什麽正在消失,構築他們的事物開始崩塌。另一種新的可能性在緩慢的吞噬他們,失真的暈眩感淹沒了他。最終他只是說:
“這場雨是真的,我們腳下踩着的泥土也是真的。埃文,這些都是真實的對嗎?”
你也是真實的對嗎?
奇異的是,埃文從這零碎的話語裏知曉了他不安的心緒,即使他沒有言明太多。他給了郁此肯定的答複:“我們都不會消失。”
比起‘是’這樣的回答,顯然這樣的回答更具有安全感。
埃文有所感知,這個世界不知為何在郁此眼裏看來不再真實,像一層薄薄的,随時可以去打破壁壘的存在。
“阿郁。”
“嗯?”
“我會一直陪着你。”
“……”
所以,不要害怕。
埃文為郁此遮雨的手不小心碰到他的臉頰,溫熱的雨水沉默的淌過他的指尖,燙得他心悸。
今天注定是回不去鎮子,他們只好在傑裏家留宿。
傑裏家收拾出一個屋子,裏面擺了兩張木床。埃文躺在另一張床上,他對着郁此的背影問道:“阿郁,你睡了嗎?”
埃文說了很多關于以後的計劃。他們會在不久後的将來搭乘羅塞號離開這個地方,他們可以做他們任何想做的事情。未來的構想裏有斯特奇納,阿佩達南,還有埃文和他。
“我想,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
燃燒的火柴使屋內映照在牆邊的影子明滅不定。屋內靜了很久,埃文又問了一遍:“阿郁,你睡了嗎?”
他輕輕地說:“我……”
漆黑的夜晚,呼嘯的風吹散了一個人表露的心緒。
隔天一早,他們離開了傑裏家返回鎮子。
阿佩達南經過面試順利成為歌劇院的雜工一名。
斯特奇納:“打個雜也是挺不容易的。”
這也算是夥伴的一份正式工作了,斯特奇納正預備再說點什麽,就聽阿佩達南歡呼道:“我每天可以比別人多看好幾眼佩瓦爾夫人了。”
原本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斯特奇納道:“阿佩你真的……能不能有點出息。”
埃文對阿佩達南追逐佩瓦爾夫人的事跡略有耳聞,孩子有個目标不容易。他順手投喂了兩顆糖,鼓勵道:“很不錯阿佩,今天可以多吃點。”
阿佩達南眼神亮晶晶的,斯特奇納:“……”你就慣着他吧埃文。
他左顧右看沒瞅見郁此,納悶道:“阿郁呢?他沒有和你一起回來嗎?”
“阿中有事找他,剛出去了。”
今早起來郁此的神色如常,看上去比昨天要好許多,讓埃文總算沒那麽擔心了。
阿中約郁此在山坡那兒見面,他很少有那麽邀約的時候,郁此也沒多想。結果剛見面,阿中就給他來了個大的,“我去參軍了。”
他說:“現在有很多年輕人都去報名,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從前這些名額都不會對我們開放,我想要去試一試,不管怎麽樣都比待在這裏好。”
郁此的樣子看上去很不好。阿中想,他是生病了嗎?為什麽臉色那麽蒼白,埃文有好好在照顧他嗎?他的手指動了動,他想撫平郁此蹙緊的眉頭,就聽見郁此說:“阿中,留下來。不要走。”
他說的每句話都是阿中很願意聽到的話。他的眼眶有一絲濕潤,阿中垂下眼不去同郁此對視,悶聲道:“阿郁,我要去的。”
“你知道發生了什麽嗎?等着你的可能是戰争,軍部不會無緣無故發那樣的公示文。阿中,你想清楚了嗎?”郁此每說一句話就朝他走近一步,他固執的要同阿中對視,似乎要看清他的決定為何而下。
阿中怔住了,他第一次從郁此的身上看到那麽直白的表露,他隐約感知到郁此在為什麽感到焦灼。
他眼睜睜目睹一艘船駛向命運的正軌,冥冥中定數如此,而郁此正焦急萬分的想使那艘船偏離方向。
他說,留下來吧。
有個聲音在心底反複告訴阿中:你要離開,你應該離開。他的選項裏沒有留下來這三個字,這一刻的阿中心底被痛苦占據,他清楚地感知到一切不可違逆,命運安排了他要離開。
原因顯而易見。
他凝視着郁此,他突兀的想對郁此說一句話,那是他想了很久也不敢說的話。直到現在将要別離,他也不敢說。
他對郁此揚起一個笑,“阿郁,你擔心什麽?戰場是那麽容易上的嗎?按規定那也是三年後的事情。我會給你們寫信的,休假了也會回來看你們。”
而郁此只是問,“為什麽?”
阿中沉默了,他嘗試再牽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可他什麽表情也做不出來,他失敗了。
他避開郁此的眼神,低下頭道:“我也有我想要追逐的目标,就像阿佩對佩瓦爾夫人。阿郁,你不可能明白我的感受,我想要為了一個可能性去努力。”
“我想成為一個更好的、值得被選擇的人,這在斯托帕卡區是不可能的。在這裏,阿中只能是阿中,沒有其他選擇。”
“阿郁,我今天是來跟你告別的,我明天就要走了。”
一陣沉默過後,郁此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阿中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回抱郁此的手也只敢虛虛的攏住這個人。
阿中想,就算現在死去他也甘願。他已經感到滿足了。
“你路上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阿中點了點頭,他忽然從兜裏掏出一個玻璃瓶,他晃了晃這個瓶子道:“阿郁,我會一直帶着你送給我的這個玻璃瓶。”
郁此認出那是好久以前他送給阿中的玻璃瓶,那上面還刻着阿中的名字。
他沒想到阿中留到了現在。
郁此看了看四周,他摘下一朵黃色的小花放進了這個空空的玻璃瓶裏。
“阿中,我會等你回來。”
這一刻,阿中就是死去也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