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知玉
知玉
大皇子要和栾轍他們比武的消息不胫而走,四方館中的人流彙聚至練武場周圍,随着矯健的身影在場地中央飛騰跳躍,時不時爆發出陣陣喝彩之聲。
日光熾盛,管事在練武場外圍搭起了涼棚,人們起初還擠在涼棚之中,後來因打鬥精彩紛紛探着脖子向前看,連陽光也忽略不計了。
謝硯站在樹蔭之下,視線跟随場上的身影移動片刻,仿佛是覺得無趣,長眸中流露出幾分倦怠來。
管事站在他的身側,見狀賠笑道:“謝大人可是昨晚沒休息好,最近天氣是熱得有些反常,需要小人再添些冰塊嗎?”
謝硯搖頭,餘光瞥見正朝這邊走過來的溫如禪,忽然想到昨晚織玉離去之前,他最後問的那個問題。
“為什麽要躲着溫如禪?”
織玉沉默了很久,垂眸道:“齊大非偶。”
思及此,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非是因為天氣。”
管事不明所以,只當還有別的招待不周的地方,正要細問,也瞧見了行至幾步之外的溫如禪,見他忽然神色古怪地停了一下,思緒被打斷,連忙喚道:“溫大人。”
比武場上喝彩的聲浪響徹整個四方館,彥朝使團想不聽見都難。
一來被這聲音吵得心煩,二來自己也有些好奇,大皇子一派人來請他們一同參與,當即盡皆趕了過來。
溫如禪對此并無興趣,但也不好拂了北魏大皇子的面子,讓侍衛金晖等人自己湊近了去看,他則來到此處僻靜之處,沒想到一來卻聽到這樣的對話,不禁想到昨晚的見聞,暗暗皺了皺眉。
“溫大人也不喜這舞刀弄槍的嗎?”謝硯輕笑道。
頭頂的金烏随着時間的推移挪至正上方,樹蔭的範圍逐漸縮小,金色的光束照在他的手上,謝硯向後退了一步。
還沒等到溫如禪的回答,場上忽然一陣驚呼,緊接着便有一個身影大步走過來,大笑道:“真是暢快,謝使臣,溫使臣,你們怎麽都站在此處?”
來人是大皇子。
他的臉上挂着滿足自傲的笑,汗水打濕了衣襟,緊緊貼在泛紅的皮膚上,下人呈上汗巾,他随意在臉上抹了一把,看着謝硯後退的動作頗為不屑,又說了一句:“謝使臣怎麽跟個女人似的,連這點兒太陽都受不住。”
“在下從小體弱,自然比不上大殿下英武。”謝硯含笑應了,并未被他的話所冒犯,目光看向他身後的練武場中央。
栾轍一身勁裝,額頭和身上也出了許多汗,他正平靜地撿起被打落在地的長槍,臉上依舊神情冷漠,既無比武的興奮激動,又無敗了之後的沮喪。
這時,圍觀的人群圍了過來,不敢靠得太近,就在幾步之外贊頌道:“殿下功夫真是了得,三兩下就将對手打得落花流水。”
謝硯但笑不語,栾轍和大皇子這比試持續了很長一陣子,栾轍雖然敗了,也未見有多狼狽,這人所說未免太過谄媚。
縱使大皇子再目空一切,聽到這話也覺得不妥,呵斥了兩句,将圍觀的人群遣散後,轉頭對謝硯說:“謝使臣這護衛功夫果然不錯,本宮已經許久沒有遇到這等強勁的對手了,就是不知織玉的功夫是不是也這麽好?”
“殿下過獎了,他們不過僥幸在殿下手上過得幾招。”謝硯仍自謙虛,聽他這時竟還提起織玉,眸色一沉。
一旁的溫如禪已按捺不住出聲道:“織玉?”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疑惑與不解,神情也有些恍惚。
大皇子不明所以,在他看來,溫如禪比謝硯還要更加難以接近,溫和有禮到近乎無趣,出現這樣的神情實在奇怪,于是暧昧笑道:“溫使臣還不知道?謝使臣身邊有一個功夫過人的女護衛。”
溫如禪當然知道,從他到魏都的第一天,就聽說過這件事情,只是所有人一直玉姑娘玉姑娘地喚着,他兩次覺得疑惑都被打斷,還是從大皇子口中第一次聽到全名。
是哪兩個字?
溫如禪很想立刻追問,但不管那人是不是織玉,他此時貿然開口,只會給對方帶來麻煩,只好暫時按下不表,勉強笑道:“的确不知。”
大皇子自己要比武不說,還要派手下的侍衛上場,謝硯便讓封凜等人去應付,自己則與大皇子和溫如禪在一旁觀看。
日頭漸盛,謝硯和大皇子時而談論兩句,氣氛意外的融洽,只是溫如禪的臉色卻越來越白,沒過多久便以身體不适為由離開。
練武場中鼎沸的人聲被抛至腦後,溫如禪自聽到織玉這個名字起,就一直心不在焉,腦海中不斷回憶着昨晚的匆匆一瞥。
那昏暗燈光下朦胧的身影如同鏡中花水中月,始終隔着一層迷霧,看不清晰也無可辨別,昨晚那一眼實在太過匆忙,他當時并沒有多想,此刻卻覺得那身影與織玉是如此相像。
他根本無心去聽大皇子和謝硯的對話,越想越無法冷靜,無論如何也想立即将這件事弄清楚,于是告辭離開,往齊朝使團的住處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驚訝地看着他,大約是從未見過他這樣急切的神情,當行至昨晚的拐角時,他終于記起,自己似乎并不知道織玉的住處,還是一個仆人路過,見他迷茫神色,主動告知,末了不解地問了一句:“溫大人找玉姑娘有什麽要緊的事情麽,聽說她病了,恐怕不會輕易見人。”
此言問得溫如禪一愣,他的确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他自聽聞織玉的死訊之後,悲痛欲絕,懊悔當初輕易放她離開,若不是察覺其中有些蹊跷,還得再消沉許久。
如今遇到一個名字同她一樣,也會武功的女子,疑心她其實未死,所以想親眼确認。
但若不是她,心燃希望之後再度失望,又要經歷一遍初聽到消息時的悲痛,若是她……
想到昨晚所見,若是她,似乎也已經錯過了。
那仆人見他怔在原地面色蒼白,疑心是自己說錯話了,連忙告退,凄清的長廊中只剩了溫如禪一人。
踟蹰許久,溫如禪還是走到了織玉房門口。
房間內安靜無比,仿佛并沒有人在。
溫如禪正猶豫間,房門卻從裏面拉開,一個清瘦嬌柔的少女出現在門口,冷冷地瞧着他:“你找我?”
她的聲音也是冷的,仔細一聽仿佛有點兒氣息不穩,再加上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倒真的像是有恙在身。
面對這從未見過的年輕臉龐,溫如禪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啞着聲音問:“姑娘你就是織玉?”
少女不悅地睨了他一眼,見他面容秀雅卻神思不屬,見到自己的時候一副丢了魂的樣子,流露出濃濃的悲傷來,終于和緩了語氣:“是。”
“哪個織,哪個玉?”
少女道:“告訴你也無妨,知了的知,玉石的玉。”
事到如今,溫如禪明白,此知玉非彼織玉,不過是恰好名字聽起來相同罷了,但不知為何,他心裏總還有一線希冀,不放棄地繼續問:“知玉姑娘你會武功?”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雖身姿秀挺卻也有幾分弱不勝衣,疑惑道:“沒錯,怎麽,你也要來向我請教,咳咳,可惜你和大皇子殿下一樣,來得不是時候。”
她咳了兩聲,聲音不似僞裝。
溫如禪的心又往下沉了幾分,幾乎要承受不住,但還是勉強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昨晚進了謝大人房間的那個女子,也是姑娘你?”
若是平時,這樣的話他定然說不出口,但此刻卻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織玉和眼前的少女身形并不相似,當他逐漸放棄了他們口中的玉姑娘就是織玉這一猜想時,忽然發現自己昨晚什麽也沒看清,只好旁敲側擊問一問。
少女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倏地紅了臉,眼睛看向別處,“你問這個做什麽?”她沒有回答,但這樣的反應已經說明了答案。
溫如禪還不死心,“我知道這樣問有些唐突,但它涉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想知道确切的答案。”
“……是。”少女半晌終于難為情地答道,說完不管不顧地關上了門,似乎因為羞惱而再不願意多說一個字。
不遠處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兩人都聽到了,卻因為專注地想着別的事情沒有在意,溫如禪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險些被地上的一個盒子絆倒。
他草草掃了一眼,見被摔開的盒子裏裝的是一套名貴的首飾,除此之外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便略過不再去關注。
房間之內,秋夕靠在牆上,手捂在胸口,感受到砰砰直跳的心跳聲,趕緊走過去給自己倒了一口水壓壓驚。
不久之前,她正在房間內焦急地等待着織玉回來,結果織玉沒有等到,卻聽到有人正在急切地尋找織玉,還聽仆人叫那人溫大人。
關于織玉和溫家,江祺曾經跟她略提過一句,秋夕一下子就想到,難不成是溫家人發現織玉也在四方館中,要對她不利?
秋夕思來想去,覺得不能坐以待斃,于是回想了一下織玉平時的語氣動作,決定自己僞裝成織玉打發那位溫大人走。
為了以防萬一,她還在腰間別了把匕首,準備随時拿出來吓唬對方。
多虧了對方也不會武,所以看不出來她的硬撐,她得以成功騙過對方,只是見對方的模樣,她又産生了一絲不忍,險些露了餡。好在對方最後的問題實在太過叫人驚訝,一下子占據了她的整個心神,才将那點兒不忍抛下。
人已經成功騙走,秋夕不由自主地又去想那個問題,從前的一些疑問,在這一刻都得到了答案。
使團之中為何只有織玉一個女子,三天前織玉問自己為何拒絕江祺時了然的表情,以及昨晚,她回來的很晚,自己問及時,她眼神閃躲,神情怪異,耳垂通紅。
就在秋夕以為自己得知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兀自激動之時,小樓之下,也正有人坐立難安,抓耳撓腮,一臉痛苦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