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君子
君子
裏間的場景直晃晃地映入眼簾。
本該坐着的四人不知為何都站了起來,江祺和耶律赳相對而立,面色不虞,二皇子和謝硯一個站在耶律赳身側,一個站在江祺身側,像是在各自阻攔二人,至于裏間伺候的人,都聚作一團靠牆角而立,抖如篩糠。
将屏風撞歪的,卻是一張木質圓凳,其色暗紅,其肚如鼓,碰到屏風後又彈了出去,滾到了耶律赳腳邊。
耶律赳一腳踩在橫躺的凳子上,眼神輕蔑地看着江祺,口中慢慢吐出幾個古怪的音節來,聽那語調依舊是北狄語。
二皇子正虛攔在他身側,聞言眉頭緊皺,他是聽不懂北狄語的,但只看耶律赳的神情,便知定不是什麽好話。
果然,下一刻,江祺和那士兵都面色一變,江祺完全不顧謝硯的阻攔,直直向耶律赳沖了過去,但他哪是耶律赳的對手,三兩下便被耶律赳打倒在地。
另兩個北狄人哈哈大笑起來,江祺面上發狠,不管不顧地又爬起來,動作實在不夠美觀,卻極為迅速,看樣子即使是以卵擊石也不肯罷休。
這一回,或許是被他的氣勢所攝,耶律赳竟被他逼的後退一步。
二皇子再也維持不住和氣的表情,陰沉着臉掃過自己的侍衛,“還不快去攔住他。”
侍衛們一看這情形,卻沒人敢去靠近耶律赳,都紛紛擋在江祺身前,有的抱着他的腰,有的拽着他的胳膊,偏偏這個時候,那兩個北狄人見江祺簡直像發了瘋一樣的樣子,終于坐不住了,竟要過去幫助耶律赳。
混亂之外,被江祺推的退後兩步的謝硯理了理不慎扯亂的袖口,遙遙向織玉和栾轍略一點頭。
兩個北狄人尚未反應過來,忽聞耳畔一陣風聲,一晃眼,便各有一人擋在他們身前,秀氣的面容上是如出一轍的清冷神态。
他們并不将兩人放在眼裏,早在春風樓門口,他們得知這三人是南齊使節以及他的護衛時,鄙夷便藏都藏不住,使臣文弱也就罷了,連他手下的人也是端秀瘦削,其中還有個樣貌靈秀的女人,叫人浮想聯翩。
兩個北狄人大掌一揮,正待随意将兩人推開,手上卻撲了個空,其中一人回過神來,胸口一陣鈍痛,仿佛被重物擊中。
他低頭一看,一柄未出鞘的長劍豎在他的身前,劍尖一側正抵在他的胸口,另一端的劍柄握在一只白皙柔嫩的纖手上。
他又驚又怒,眼中寒光似劍射向長劍的主人。
織玉不為所動,甚至輕輕勾動了一下唇角,将他的鄙夷又還了回去。
他大怒,擡手握住被劍鞘包裹着的劍身,輕而易舉将其推離胸口,正要嘲諷果然是花架子,纖手手腕微動,劍身随之輕旋,他的手也跟着扭動起來。他用力想去制止,卻發現完全無法撼動,手腕處頓時傳來一陣劇痛,無奈只得趕緊放手。
這時,劍鞘已在兩相拉扯之下,向外滑出一段,露出其下寒光凜冽的劍身來。
織玉手腕上擡,銀色軟劍似長蛇吐信,展現出全部的鋒芒,劍尖上揚,劍鞘在空中旋轉幾道,落入她的手中。
那北狄人正自揉着手腕,清麗身影又逼近了他,幾乎看不清她的動作,當一切平靜下來之時,鋒利的刀刃已經橫在了他的脖子上。
而在另一邊,另一人也已經被栾轍制住。
拜那幾道寒芒所賜,裏間的視線完全被吸引了過來,就連其中最為激動的江祺也愣住了,目光越過耶律赳驚愕地看着織玉。
二皇子最先開口,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驚訝地對謝硯說道:“早聽說謝使臣身邊的護衛武功了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謝硯含笑應道:“雕蟲小技,不足挂齒。”
二皇子也笑:“謝使臣實在是太謙虛了,這要是雕蟲小技,普天之下恐怕就沒有高手了。”
兩人你來我往,耶律赳的臉色愈發陰沉,竟是一甩衣袍,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他既惱羞成怒要走,除了二皇子和江祺也沒人想攔,織玉和栾轍在謝硯的示意下收回武器,放開兩個北狄人,那兩人一臉的不服氣,又在耶律赳的怒視下不敢造次,乖乖地跟了上去。
二皇子命人看好江祺,自己則快步趕了上去,大約還想勸耶律赳回來,過了沒多久又獨自回來,不見北狄人的身影,但他臉上并無愠色,看來耶律赳并非一點兒面子也不給,還是說了幾句順心的話。
江祺掙不開侍衛的束縛,索性放棄,見到二皇子回來,臉上有不滿,又不敢太過放肆,只能悶着聲音道:“殿下,你為何對他們和顏悅色,你忘了他們做過什麽了嗎?”
二皇子眼中閃過惱意,“本宮當然沒忘,但如今是父皇想與他們談和,本宮怎麽能忤逆父皇的意思?江祺,你行事如此沖動,真不怕給成将軍帶來災禍嗎?”
江祺沒想到他竟然會扯到自己舅舅身上,愣了片刻,忽然覺得齒冷,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原來你是擔心會影響到奪……”
說到一半,他像是終于想起來這裏還有別人,被二皇子冰冷的眼神一盯,懊惱地看了眼謝硯,連一句告辭也不說就跑了。
沒過多久,謝硯也向二皇子告辭,二皇子無心情再招待他,只挽留了一兩句便不再堅持。
一場宴席不歡而散,可惜了桌上精心準備的酒菜,在所有人的防備中幾乎沒人動過筷子。
再出春風樓時天色已晚,夜晚的涼風一吹,饑餓便顯得尤為明顯。
謝硯帶着兩人另找了家酒樓吃飯,問了幾句有關北狄人的武功的問題。
回去之時,正好趕上宵禁的時間,幸而二皇子早有考慮,派人前來護送,倒是一路順利地回了四方館。
栾轍的居所離樓梯口更近,雖然和兩人在同一層,卻在不同的走廊之上,夜色已深,到了休息的時間,謝硯讓他回了房間,不需再護送,自己和織玉走入另一條走廊之中。
兩人無言走在長廊之中,聽着樓上樓下仆人偶爾的走動聲,月色溶溶,廊上燭火幽微,看不真切臉上的神情。
織玉的房間在一片昏暗之中透出了一絲光亮,也許是秋夕掌燈等着她,而謝硯的房間中卻是一片黑暗。
兩人行至謝硯的房間前,織玉駐足而立,謝硯伸手一邊推開房門,一邊對她說:“明天大皇子一定會過來,你記得躲着他。”
織玉有些晃神,若不是他提醒,她都要忘了,今天已經是禁足的第三天,她苦惱地蹙眉,思考着大皇子是否會真的有所行動,以至于忽略了轉角處的腳步聲。
“謝大人。”
溫和的聲音自轉角處傳來,轉瞬聲音的主人已經出現,正緩緩擡眼看過來。
織玉如遭雷擊,瞬間慌了神,她似乎避無可避,正慌亂間,謝硯忽然伸手擋住她的側臉。
溫如禪只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站在謝硯面前,卻看不清那女子的臉。
當他正要覺得女子的身影似乎有些熟悉之時,還沒來得及細看,謝硯已經攬着那女子的肩膀,将她按在了懷中,兩人一起腳步淩亂地撞進了他的房間之中。
溫如禪面露尴尬,移開視線,頓在原地,他實在沒有料到會撞見這麽一幕,又已經出聲喚了一聲,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房門原本只被推開了一條縫,兩人這麽直直地撞過來,房門頓時發出巨大的吱呀聲響。
溫如禪聽了,更加難堪,對于從四方館管事那裏聽到的對謝硯的溢美之詞都不禁産生了懷疑,他正要離開,謝硯卻又走了出來,朗聲叫住他。
“溫大人找在下有何事?”
溫如禪只得看向他,見他領口有些淩亂,上挑的桃花眼中滿是輕狂之意,愈發不喜,但仍耐心答道:“無甚大事,謝大人既然還有事,在下改天再來叨擾。”
謝硯勾唇淺笑,“既然是小事,何必拖到改日,溫大人不若進來坐坐,我好為你解惑。”
聽到身後遽然急促的呼吸聲,他笑意更濃,而那邊溫如禪已變了臉色,毫不猶豫地說道:“多謝好意,但在下忽然覺得還是不麻煩謝大人了。”
他溫潤的聲音中有顯而易見的慌亂,在瞧見謝硯似乎有些遺憾地走回了房間,關上房門之後,總算松了一口氣,慌忙離去。
房間內漆黑一片,自謝硯關上門,到聽到溫如禪離去的聲音,沒有人說話,只有輕淺的呼吸聲在耳邊萦繞。
織玉躲在月光也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裏,與他隔開很長的一段距離,适應了黑暗的雙眸盯着他修長的身影,聽到他戲谑的一聲輕笑,又不知所措地低下頭。
沒有人說話,織玉一會兒想着溫如禪怎麽會突然出現,一會兒想着謝硯的舉動,思緒逐漸飛出很遠。
她忽然想到,當今貴族雅士都有熏香佩戴香包的習慣,甚至追求奇異罕見的香料以作攀比,卻似乎從未從他身上聞到過此類香味。即使是剛才離得如此之近,也只有夏日涼風帶來的幹淨清爽的草木香味。
她胡思亂想了一陣,确定溫如禪不會再回來,走到門口,正要拉開門離開,謝硯壓低了的聲音從身後很近的地方傳來:“等等。”
織玉身體一僵,轉身看向他,卻又不敢去看他眸中的光芒,視線下挪幾分,落到他淩亂的衣領處,募地感覺到一陣熱意湧上雙頰,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背抵到門框之上,發出極輕的響聲。
“怕什麽,我又不會對你怎麽樣。”他挑眉看着她的動作,似乎又笑了一聲。
織玉的臉更紅了,幸好有夜色的掩飾,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雖然如此,在這句話之下,她還是稍稍冷靜了一些,從合水城到魏都,雖說她時常感覺此人心思深沉不可靠近,但有一點,無論言語間如何調侃戲谑,他行動上都十分君子,這樣的擔心似乎有些多餘。
再開口時,織玉的聲音已經恢複了平靜,“公子想問什麽?”
黑暗中,如玉石環佩相擊般清越的聲音斂去了幾分輕慢的戲弄,多了幾分認真與好奇:“你得罪的月鹿權貴,就是溫家?”
織玉愣了一下,她幾乎都要忘記,一個多月前,在合水城謝府,為了應對謝府之人的查探,她所編造的半真半假的身世經歷。
她的沉默近乎于默認,黑暗中,謝硯又問:“你受溫家的追殺,是因為溫如禪?”
“是。”這就是事實,更沒必要不承認了。
想到相望峰上的那群人,織玉臉色有些蒼白,這是她自成為溫家暗衛以來,離死亡最近的一次,而這樣的體驗,卻又正好是溫家帶來的。
她忽然覺得有些諷刺。
謝硯清越的嗓音将她一瞬間的思緒起伏抹平,又拉回到了溫如禪身上,“我看溫如禪性情平和,并不像會和人輕易結仇,還窮追不舍,其中是否有誤會,若是誤會,我可在其中周旋一二,助你們解除誤會。”
他怎麽突然有此好心?
“多謝公子好意。”她婉言謝絕,斟酌了片刻道,“我與他之間并沒有誤會,他也不知道我被溫家追殺。”
謝硯走近她,兩人僅有半步之遙,他言語中似乎有着驚奇,“與他相關,他卻不知情,莫非是因為,你二人有情,卻不被溫家所容?”
織玉驚訝地擡眼看他,僅憑着唯一一點信息,他竟然将情況猜的八/九不離十,該說他是太過聰慧還是洞察人心呢?
“不過我有一點尚且想不明白。”看着她的表情,謝硯心下了然,繼續說道,“溫家在彥朝風評很好,他們有的是不落人口實的辦法拆散你們,為何還要氣急敗壞地追殺你?”
當然是因為我特殊的身份。
織玉心道,但這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的,好在她從很久之前就在想着如何應對他對自己身份的懷疑,聽聞此言反而沒有那麽驚訝,裝作悲傷地低下頭:“我也不清楚,聽說是與我的長相相關。”
話只說一半,這是她從他們身上學到的,越是未盡之語,越有引人遐思的空間,不需要她再多言,總有人能為其合理性找出恰當的理由。
果然,謝硯沒有再問這個話題,又随口說了幾句,便放她走了。
屋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住,外面卻要輕松自在許多,織玉輕舒一口氣,瞥一眼已是空無一人的轉角處,趕緊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