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禁足
禁足
五月初五,正值端午佳節,一大早,人們在門上懸挂起菖蒲艾草,用雄黃酒在孩童額上畫上“王”字,又在蒸籠中放上餡料各異的粽子,熱鬧地做着節日的準備。
而在皇宮之中,清晨被魏皇宣進宮的大皇子,不過片刻便灰頭土臉地出了宮,陰沉着臉回了府中。
沒過多久,一則消息從宮中傳了出來,說是大皇子言行無狀惹惱了魏皇,被罰禁足三日。
這消息論起來不算什麽大事,卻在群臣之間激起了不小的漣漪。
大皇子性格暴戾,肆意妄為,言行無狀這個評價,常見諸于各文官口中,但還從未被魏皇如此說過,而且禁足這一懲罰也是從未有過。
在各方齊聚暗流湧動之際,這樣的懲罰無異于是在說,給朕好好待着,別惹出什麽亂子來。
但細究起來,又只禁足三天,不過眨眼間就會過去,甚至解除禁足之後,還有兩天才會到壽宴之日,似乎這個懲罰又過于輕了些。
朝臣們思來想去,不明白其中所蘊含的深意,于是從另一方面入手,轉頭打聽起了大皇子是如何“言行無狀”。
這不打聽不要緊,一打聽真是叫人瞠目結舌。
昨日江祺冒着雨心急如焚地來找謝硯的樣子不少人都看到了,而後謝硯主動拜訪了大皇子一事,也頗受人關注,只需要再稍微打聽一下大皇子府上發生了什麽不太尋常的事情,聰明人立刻便能串起來。
謝硯在大皇子府,從大皇子的眼皮子底下救走了一個人,這個人是大皇子新看上的美人,與江祺有些關系。
江祺作為魏都有名的纨绔,一舉一動也頗受人關注,他以前為了避免秋夕受地痞無賴的騷擾,沒少跟人說秋夕是他關照着的,因此也是一打聽一個準。
大約很少有人真的認為江祺會對一個賣藝的少女如此真心實意,這樣的前因後果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非得再絞盡腦汁地想其中是否有不為人知的秘辛,甚至不惜問到成厲成将軍面前,惹得成将軍大罵江祺混賬。
“阿嚏。”
當是時,江祺正走在江府到四方館的路上,穿着一身簇新的錦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出門之前還熏了香,活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他鼻子一癢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身後的小厮猝不及防撞到了他,趕緊将手中的食盒護住。
揉了揉鼻子,他嘟囔了一句:“怎麽回事,誰在罵我嗎?”說完又整理了一番衣冠,清了清嗓子,踏入了四方館之中。
剛一進去,發現所有人不管在做什麽,都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看着他,吓了一跳,趕緊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沒什麽問題啊。
那些人不敢多看,就一眼又繼續做着自己的事情,弄得他莫名其妙,抓過其中一人問:“謝大人在嗎?”
“在,在。”那人連忙應道。
江祺懶得管他們奇奇怪怪的反應了,懷着雀躍的心情,走到了織玉房間門口,正要敲門,糾結了片刻,還是轉頭到了謝硯那兒。
謝硯的房間門半掩着,江祺從門縫間望進去,只見到織玉的身影,她大約是坐着的,杏眸半眯不眯,臉上有隐約的紅色。
江祺表情頓時僵住,仿佛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畫面,一連後退好幾步,撞到雕花棂格欄杆上,忍不住“哎呦”了一聲。
這時候,謝硯已經聽到聲響走了過來,打開門驚訝地看着他:“江少爺,怎麽剛來了就要走?”
江祺幹笑兩聲:“就、就不打擾了吧。”
謝硯更為不解,多看了他兩眼,了然地笑道:“秋夕姑娘仍在織玉那裏,你若是想去找她,我就不挽留了。”
他轉身又回了房間,這回沒有拉上房門,從洞開的門中可以将屋內一覽無餘。
江祺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卻是愣住了,屋內非但不像他想的那般旖旎,反而在方才見不到的地方,站了好幾個人,正好奇地盯着織玉的手。
而織玉坐在桌邊,穿着男裝,頭發束起,衣冠整潔,額間有極小的汗珠,她也看着自己的手心,眉眼間似有困惑。
她的手心躺着一枚通體黑色的石頭,石頭表面被打磨得光滑發亮,甚至能印出周圍模糊的人影,旁邊一個打開的龍紋錦盒,盒內墊着一層絲絨錦緞。
只需一眼,江祺就認出了那錦盒是宮中所有,通常是用來裝禦賜之物的,他舅舅家中便有不少。
難道這盒中原本裝的是那塊石頭?而那塊石頭又是宮中的賞賜?
江祺産生了好奇,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端詳起那塊石頭來,剛一靠近便感覺到了以石頭為中心輕微的熱意,忽然想起以前聽說過的一件事來。
說是幾年之前,有人從魏都北邊的雪山之上挖出了一塊會發熱的石頭,一時引為奇事,後來這塊石頭輾轉獻給了魏皇,被珍藏在皇宮的寶庫之中。
這塊不起眼的黑色石頭就是那塊傳說中的奇石?
江祺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織玉将石頭放回了錦盒之中,盒蓋一合上,那點兒熱意很快消散,她臉上的薄紅也漸漸褪去。
另外幾人既有南齊團中的官員,也有四方館的管事,見狀紛紛問道:“果然是熱的?”
織玉點點頭道:“的确,除此之外,倒沒什麽特別的。”
他們不贊同道:“這一點已經足夠特別了。”
織玉也有自己的考量,“齊朝地處南方,冬天也未必多冷,一塊會發熱的石頭能起什麽作用?”
幾人一想,的确是這個道理,紛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屋內的兩個北魏人卻聽着這話覺得不是滋味。
謝硯徐徐走過來,将錦盒遞給沉默寡言的栾轍,命他收好,然後微笑道:“畢竟是魏皇陛下所贈,還是世間罕有的,不管有沒有作用,其價值都不可估量。”
江祺和四方館管事紛紛點頭,這可是陛下的賞賜,就該珍藏密斂,怎麽能以作用來評斷,簡直俗不可耐。
“俗不可耐”的織玉看了一眼走近的江祺,被他這身打扮驚到,又嗅到他衣服上的熏香,秀挺的鼻子皺了皺,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
江祺沒有瞧見她的嫌棄,還在對石頭感到驚訝。
四方館的管事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江大人,這還是拖了您的福呢。”
江祺更詫異了,“什麽意思?”
“您還不知道嗎?”管事見他臉上的茫然不似作僞,猶豫地看向謝硯和織玉,一時不知該不該由自己來說。
謝硯接過他的話頭,清俊的臉上神色淡淡,不見多少喜悅,“剛才大內的王總管帶着魏皇的口谕而來,言明已經知道了大皇子殿下的荒唐行徑,賜下這些東西,是為了表示歉意。”
江祺聽不明白,大皇子的荒唐行徑是指?
而謝硯接下來的話卻讓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只聽謝硯繼續說道:“口谕還說,他已經訓斥過大皇子,讓我放心,大皇子殿下不會因為秋夕姑娘的事情來找麻煩。”
江祺一大早就糾結着要穿什麽衣服,戴哪頂發冠,又命人做了秋夕喜歡的糕點,滿腦子都是到了四方館該如何如何,壓根沒去關注宮中發生的事情,這還是第一次聽說大皇子遭訓斥,而且還是因為昨天的事情,不可謂不驚駭。
“陛下怎麽會知道……”他脫口而出,道出了許多人心中的疑惑。
織玉也暗自想着其中的關竅,秋夕一個大活人不見了,要說不掀起一番波瀾,那是不可能的,她甚至已經做好了大皇子鬧來四方館的準備,這也是為什麽謝硯叫她不要出現在大皇子面前。
可是事情剛過去不到一天,大皇子府中還一點兒消息沒有的時候,反倒是魏皇先有了動作,又是禁足,又是賞賜,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在這件事上的态度的同時,也無意中透露出,他雖然身處深宮,卻對外面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只是不知,他的了如指掌,到什麽地步呢?
知道秋夕是被自己救走的不難,但大皇子妃和寧夫人的幫助,他又知道幾分,而寧夫人是二皇子安插的人一事,又是否知道?
江祺說到一半,顯然也意識到了,他再不關心這些勾心鬥角,也猜得到,魏皇的耳目遍布天下,知道秋夕的事情不是什麽難事。
他現在最需要擔心的是,舅舅會不會聽說這件事。
懷着忐忑的心情,江祺去找了秋夕,但是秋夕依然不願意見他,只是隔着門勸他回去。
織玉擔心他硬闖,一直站在旁邊,從他們的對話中,終于弄清楚了昨天當她将秋夕放在疾馳的馬車中之後的事情。
馬車停下來之後,江祺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本想與她一訴衷腸,誰料剛一露面秋夕就向他行了個大禮,感謝他的大恩的同時,拒絕了他讓她先去城外江家別莊躲避一陣子的提議。
江祺從不掩藏自己的心思,他救秋夕,并不是想她身上得到什麽,面對秋夕寧肯賠給他一條命也不願有別的瓜葛的選擇,只能頹然退卻。
但他顯然沒有完全放棄,仍舊希望能在她還沒有離開魏都的這段時間,勸她回心轉意。
秋夕連他的面也不願意見,他只能又關心了幾句,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他一走,江府的小厮也只能跟上,糾結了片刻,将食盒塞進了織玉手中。
織玉掀開蓋子看了一眼,推門走了進去,秋夕站在門口,低垂着頭,俏臉上的表情異常複雜,既有如釋重負的輕松,又有難以言說的不舍。
“既然不是對他無意,為何不答應?”
織玉将食盒放在桌上,拿出其中精致誘人的點心,雖然是在問,語調中卻無多少疑惑。
秋夕一瞧見這些糕點,淚水一下子湧了上來,那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點心,一連串的變故之後,也沒有心思再去想着這些口腹之欲,江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打探出她的喜好,時常以此來讨她開心。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終究沒有落下,秋夕一雙秋水翦瞳遲疑地掠過織玉臉上,慢吞吞地說道:“我只是一個孤女,身如浮萍,僥幸進了江家,便只能依靠他的垂憐,這不是我想要的。”
織玉早就猜到,仍然不禁側目,她雖嬌弱,所做的決定卻總是出人意料,不論是賣藝還債,還是反抗大皇子,又或是拒絕江祺去往萬裏之外的越郡,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放棄了捷徑,選擇了極艱難的一條路。
她思緒沉沉,秋夕久未等到她的回應,見她沉思的模樣,心中戚戚,手指絞着衣角,擔憂自己說錯了話,于是又小心翼翼地說:“玉姐姐,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會不一樣。”
似曾相識的話語讓織玉不由得一怔,眼底的疑惑浮現出來,“為什麽?”
“我現在也說不清楚。”秋夕輕輕搖頭,忐忑的心情意外地平複了下來,“但是我相信我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