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燙傷
燙傷
織玉從始至終低着頭,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聽了大皇子與那婢女的對話,忍不住極快地擡眸看了一眼那婢女,瞥見她邁着輕快的步伐走出去,絲毫不見慌亂與不安,撇了撇嘴,心底為兩人的一唱一和鼓掌叫好。
大皇子性烈且急躁,怎麽會容忍一個婢女質疑他的決定。
這話分明是故意說給謝硯聽的。
更何況,這茶剛端上來沒多久,又是炎熱的夏日,哪能涼得這麽快。
大皇子得了寶物,立刻将謝硯奉為上賓,甚至特地和婢女演了一出精彩的戲,來顯示對他的重視,和他對外宣稱的爽直大相徑庭。
看來不管是怎樣的性格,只要身處皇家,都會被磨練得九曲十八彎,心眼一個比一個多。
織玉又想到溫家,心中嘆息,其實莫說是皇家,只要處在權力的漩渦之中,誰又能夠真的獨善其身,曾經的溫如禪或許能夠做到,可現在他也一腳步入其中,難以抽身了。
憶起他置身其中的緣由,織玉心情沉重,正暗自出神,忽見謝硯曲起手指在桌上輕點了兩下,不禁心神一凜。
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然而此刻會客廳中并無任何異常,她只能默然站在原地,不知他這是何意?
織玉知道,他定然不會無的放矢,正思索着,就聽大皇子說:“謝使臣,這貢茶産自止蒙山脈以西的明水鎮,那地方本不适合茶樹生長,不知為何卻偏偏長了幾顆,而且只長在那裏,移栽到別的地方也不能存活,所以格外稀有。你可得好好品一品,與齊朝的名茶有何區別。”
齊朝地處南方,氣候溫暖濕潤,最适合茶樹生長,因此天下名茶大半都産自齊朝,齊朝人也對品茗鬥茶一事多有研究。
聽得此言,謝硯始終不變的笑顏上顯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謝某曾聽說魏朝煮茶方式略有不同,煮出來的茶香更為醇厚,倒是很想見識一番。若是能讓手下的人也學會,就更好了。”
“這有何難,剛才那婢女就極擅長于此道,改日我讓她去四方館走一趟。”大皇子随口道。
“多謝殿下……嗯?”謝硯正說着,忽然頓了一下,發出疑惑的聲音,側身向斜後方看去。
大皇子不明所以,笑容漸收,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謝硯身後另一個較矮小些的灰色身影,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正輕輕扯動着他的衣袖,嘴角微動了一下,輕聲喚道:“公子……”
那聲音雖然很輕,但在空曠的會客廳中響起,還是進入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大皇子不禁睜大了眼睛,那聲音軟糯婉轉,是最标準不過的吳侬軟語,只聽一句,便能叫人想到江南的杏花微雨。
他也是這時候才發覺,原來那聲音的主人是個女子,先前只草草瞧了一眼,此人梳着男子發髻,灰袍寬大隐住身形,又始終低着頭,他只當是個身量瘦小的小厮,原來是自己看走了眼。
謝硯為何拜訪自己卻帶個女人,他一時拿不定,又見謝硯臉上似是愠怒又仿佛無可奈何的神色,再一想到那女子的動作,以及話語中的乞求,突然明白了過來。
不過他還是要揣着明白裝糊塗,“謝使臣,這是怎麽了?”
謝硯轉過臉來,有些難為情地答道:“讓殿下見笑了,在下這護衛喜愛茶道,等不及想見識見識,竟因此在殿下面前言行無狀,在下之後定會好好訓誡一番。”
大皇子眯起雙眼,忍不住輕哼了兩聲,險些笑出聲來,這次是發自內心地看謝硯順眼起來了。
他沒想到,這看似光風霁月的謝使臣,原來也是個為女色所惑的男人,走到哪裏都要帶着自己的寵婢,還安了個護衛的名頭欲蓋彌彰。
訓誡?大皇子呵呵笑了兩聲,看着兩人的眼神別有深意。
客人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這做主人的當然要一盡地主之誼,當即大聲笑道:“哪裏的話,本宮倒是很羨慕謝使臣能如此随心所欲,千金難買美人一笑,這位……姑娘所求如此簡單,本宮怎能不成人之美?”
他立刻又喚了人進來,叫人帶着織玉去方才那婢女煮茶之處。
謝硯連忙謝過,織玉也随着他一起說了聲“多謝殿下”,聲音仍是那般輕柔細膩,但或許是因為害羞,又小了許多。
大皇子注視着她随着侍從出了廳門,見她背影端莊,步伐穩健,不見媚态,頓時又覺得沒有意思,原本就在嘴邊的幾句調侃也懶得再說,終于想起了正事。
“謝使臣在魏都待得可還習慣,不知魏都跟合水城相比誰更繁華?”說正事之前,總還是要再寒暄兩句,才肯進入正題。
謝硯俊逸的臉上呈現出懷念來,“勞煩殿下關心,在下在魏都一切都好,魏都繁華也遠勝合水。”
大皇子揚唇道:“本宮怎麽瞧着,謝使臣似乎很懷念合水城?”
謝硯垂眸嘆道:“合水畢竟是在下的故鄉,游子漂泊在外,再感到賓至如歸,總還是難舍思鄉之情。”
大皇子卻不打算放過他,繼續追問道:“可是據本宮所知,謝使臣從少年時便在齊都,很少再回合水,竟還對合水有如此深的感情嗎?不知齊都算不算你的第二故鄉?”
謝硯笑容變淡,似乎不願意談起這個話題,答得含糊其辭:“齊都……也是繁華之地,只是終歸少了點兒人情味。”
“人情味,前提是,要有值得的人……”大皇子目光陡然變得銳利,直直地盯着謝硯,仿佛要将他一分一毫的反應都收入眼底。
謝硯卻仿佛沒有察覺,淡淡的笑意如同高山之上終年不化的積雪,毫無改變。
“普天之下何處不是人。”
大皇子忍不住皺起了眉,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擺在眼前的,有兩個亟需解決的問題,一是謝硯究竟有沒有得到南齊前太子未死的消息,二是謝硯是否還忠心于南齊前太子。
大皇子試探了兩句,仍看不出謝硯的态度,面上有些急躁,他本也不太喜歡這種話裏有話的說話方式,能與謝硯周旋這麽久,實屬難得。
會客廳中沉寂了一陣。
正當大皇子猶豫着是繼續話中有話,還是直截了當一些之時,外頭突然傳來了幾聲驚呼,且都是不同女子發出來的。
思緒驟然被人打斷,大皇子拍桌而起,怒問道:“在吵什麽!”
很快,有五個人走進了會客廳中,最前面的人珠釵錦服最是打眼,正是大皇子妃。
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一老一年輕是她心腹嬷嬷和丫鬟,走在最後的是神色迥異的織玉和之前那個婢女。
這幾人同時出現,大大出乎大皇子的預料,簡直要忍不住叫人将大皇子妃轟走,但在外人面前,他們始終維持着恩愛夫妻的人設,便不好發作。
這會兒穿金戴銀的大皇子妃也知情識趣地扮演起了賢內助的角色,不僅不吵不鬧,而且柔聲解釋起了聲音何來:“殿下,臣妾方才路過,遇上她二人端着茶盞正向這邊走來,本不想打擾殿下和謝大人,誰知這丫鬟連路都走不穩,一個不注意絆了一下,熱茶全都灑了出來,将臣妾的鞋面都弄髒了。”
“有這等事?”大皇子面色陰沉,疑惑地看過去,見她鞋面上真有一塊未幹的水漬,終于信了幾分,但又覺得蹊跷。
他身邊這些伺候的丫鬟侍從,都經過精挑細選,不說完全不出差錯,也不可能如她口中一般毛手毛腳。
那婢女聽着他們的對話,腿一軟,神色凄惶地跪伏在地上,口中叫道:“殿下,奴婢冤枉……”
“我親眼所見,還能冤枉了你?”大皇子妃直接打斷了她,柳眉一豎,走到織玉身邊,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舉至胸前,展示給大皇子看,“殿下您瞧,這位妹妹的手都被燙着了,不僅如此,她的衣裳也被打濕了。”
衆人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集中到織玉的手上,果然見她手背上紅了一片,與纖細瑩白的十指一對比,顯得觸目驚心。
而她寬大的衣袍上,似乎也有大片暗色水跡,只是因為衣袍顏色本就灰暗,需要仔細分辨才能瞧得出來。
大皇子立刻黑了臉,謝硯的人在他府上受了傷,說出去實在叫他面上無光。
他又瞥了一眼織玉的手背,忽地愣了一下,大皇子妃握着她的手腕似乎握得很緊,她一直在試圖往回縮,一來一回間,衣袖滑落至小臂中間,露出芊芊皓腕以及延伸而下半遮半掩的玉色風光。
大皇子妃正等着他發怒,半晌卻什麽也沒聽見,不由疑惑地望過去,正看見他眼神中的暗色,心裏一驚,正要細看,他已經目含警告地看向自己,聲音喑澀:“既然如此,皇妃你帶她去上藥吧,順便換身衣服,你們身形差不多,正好你之前做了許多新衣服,挑件合适的給她。”
他又對那婢女說:“自己下去領罰。”
都以為他會大發雷霆,沒想到他不知為何突然脾氣好了起來,一番安排下去,那婢女千恩萬謝,大皇子妃雖有不滿,也在他的眼神中心虛了,不敢再得寸進尺,忙熱情地攜着織玉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謝硯全程一言不發,只在大皇子讓大皇子妃給織玉挑件衣服時輕扯了下嘴角,垂眼遮住眸中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