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北狄
北狄
“幾位快請進,大夫馬上過來。”
關鍵時刻,還是得老板娘親自出馬,她扭着腰快步走出去,臉上堆着讨好的笑容,給呆住了的夥計使了個眼色,自己則走到那唯一看着還算清醒的北狄人面前,向他和善地一笑,而後輕輕地将門掩上。
“三位爺,雖說現在是夏天,但晚上風還是有些涼的,要是得風寒就不好了。”
這時候,夥計已經回過神來,趕緊跑去叫大夫,似乎是為了顯示對他們的重視,一邊跑還要大聲喊道:“李大夫,李大夫,趕緊的,有人來看傷。”
其他兩人已經醉得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口中偶爾發出些聽不懂的呓語,中間那人大約還算滿意他們的态度,聞言嗤笑道:“你們中原人就是弱小,連這點風都受不了。”
他說話時聲調奇特,帶着濃重的口音,但又聽得出來的确是中原官話,也還算流暢,叫人不禁側目。
只是內容着實傲慢無禮,此言一出,醫館中其他人臉上多多少少都帶了怒色。
老板娘當然不能得罪他,但也不能附和他而惹衆怒,只能賠笑道:“來這裏的都是傷患,我們自然要處處小心,确保大家能盡快好起來。”
說話間,頭發花白的大夫終于走了過來,見到竟是三個北狄人,臉色也是一變,但又不敢将人趕出去,只能心頭默念醫者仁心,強迫自己不去看他們的臉,專心看起傷口來。
少頃,大夫擡頭對老板娘說:“都是皮外傷,敷些止血散,包紮好就行了。”
“還不趕緊去。”老板娘對夥計說道。
夥計匆忙拿來止血散和細麻布,小心翼翼地給那兩個北狄人清理好傷口,敷上藥又包紮好,見中間沒出什麽岔子,另一個北狄人也頗為滿意,這才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松了一口氣。
那人扶着另兩人走了,老板娘本想派個人送他們一程,卻被他拒絕,直言這點小傷對于北狄男兒不算什麽,讓他們管好自己。
他們一走,醫館中凝重的氛圍有所緩和,病人也好,大夫也罷,紛紛松了一口氣。
這時候,終于有人不平起來:“瞧這說的什麽話,還這點小傷不算什麽,有本事別火急火燎地來砸門啊。”
他這話雖說得不錯,可惜只有在人走了後才敢說,剛一開口氣勢就已弱了幾分,于是也沒有人理會,都驚魂未定地小聲議論起北狄來。
“也不知道陛下是怎麽想的,竟想和北狄談和。”
“是啊,北狄人各個狼子野心,和談有什麽用,小心他們反咬一口。”
當然并非所有人都是一個想法,也有人說:“你們知道什麽,彥朝一直想在我們和北狄打仗時趁虛而入,不和北狄和談,我們豈不是要一直腹背受敵?”
“可是最近不是和彥朝關系和緩了嗎,我聽說他們還派了人來給陛下賀壽,來的好像還是什麽太尉之子……”
“徐明碩還在林城呢,什麽時候他走了才算真正的和緩了……”
織玉聽到這裏,不禁看向醫館中人,雖然不清楚其中有多少是徐明碩的人,但既然作為據點存在,想必不在少數,這些人在聽到衆傷患的議論時,表情也随着他們的話語或喜或憂,倒是一點兒破綻也看不出。
多待無益,織玉退回後院,躍出院牆,重新走入夜色之中。
剛離開醫館沒多遠,她就聽到前方轉角處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環顧四周,跳上旁邊的槐樹,透過枝葉的間隙向下望去,只見三個黑影匍匐在牆根,口中發出令人作嘔的聲音。
而在道路的盡頭,巡夜的衛兵尋聲而來,剛一靠近便捂着鼻子嫌惡地停住。
“什麽人?”衛兵喝道。
其中一個黑影站起來,高大的背影有些眼熟,當他一開口,織玉立刻反應過來,竟然是剛才硬闖醫館的三個北狄人。
顯然巡夜的衛兵也認出了他們,嫌惡的表情轉為警惕,下意識地舉起了兵刃,又被領頭的衛兵喝止。
領頭的衛兵走出隊列,語氣克制地詢問他們怎麽在此處。
那清醒的北狄人面上露出不耐煩的神态,織玉還以為他又要發作,沒想到他哼了兩聲之後,竟然真的解釋了起來,說是他們三人在附近喝酒,另兩人喝醉之後較量力氣,不小心打傷了對方,他們剛去醫館包紮,馬上要回去了。
他解釋得還算合理,加之三人行跡并不可疑,領頭的衛兵略一點頭,轉身道:“走。”
一聲令下,其他人再有不滿,也無可奈何,只好收起武器轉頭往來時的路走去。
見他們竟什麽也沒做就離開了,織玉心中驚訝,悄悄跟了上去。
北狄人似有所覺,擡頭一看,只見到輕輕搖曳的樹葉,恰逢一陣微風拂過,樹葉搖得更響,他暗道自己在中原待的久了,也沾染了中原人草木皆兵的習慣,便不再理會。
而另一邊,當那隊衛兵走到另一條街上,再也見不到北狄人的身影時,方漸漸停了下來,臉上的憤懑難以掩飾。
一個稚嫩的聲音率先響起:“隊長,我們為何要對北狄人如此放縱?他們分明違反了宵禁。”
另一人附和道:“沒錯,實在是太憋屈了,就該回去跟他們打一場才是。”
又有人說:“前年北狄這些蠻子劫掠潭州,要不是成将軍帶兵将他們打跑,還不知道多少百姓要遭殃,怎麽現在反倒要對他們客客氣氣的?”
“我何嘗不是這麽想的。”領頭的衛兵臉上也有怒氣,衆人臉上一喜,卻又聽他愁眉苦臉地說,“但是上面的命令如此,我們又能怎麽辦?”
“上面?”還是那個稚嫩的聲音,“我不信将軍大人會發出這樣的命令!”
領頭的人原本想呵斥他兩句,見他年輕的臉上掩蓋不住的憤怒與熱血,最終也只是長嘆一聲,向四周張望了一番,才低聲說:“這是陛下和大皇子的意思,我們還是不要再多過問了。”
新月如鈎,徐徐隐入烏雲之中,最後一點兒月光消失,衆人臉色的沮喪也看不清了。
***
織玉回到四方館時,仍在想着方才的事情。
她長在彥朝的南方,與北狄相去甚遠,這還是她頭一回見到北狄人,雖然他們的确與傳聞中一樣彪悍,但或許因為自己身有武藝,也不覺得十分可怕。
但對于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十幾年前北狄造成的一場災難,仍然會談之色變。
北狄與魏彥接壤,當時北魏新皇登基,國力孱弱,北狄趁機進攻,北魏朝中無良将可用,竟叫北狄一路打到了魏都城下,險些連魏都也要被迫南遷。
幸而北狄貪心不足蛇吞象,見北魏可欺,自以為天下盡在掌握,竟分兵三路,一路攻打魏都,一路向東一路向南,連彥朝和南齊也想進犯。
顯而易見,北狄怎麽可能是齊彥的對手,這兩路軍隊節節敗退,連累得攻打魏都的隊伍補給不足,不得不撤退。
而這時,北魏也出了個用兵如神的将軍成厲,将北狄又趕回了塞北的雪原之上。
這一站雖然北魏慘勝,齊彥兩國損失不大,但北狄人動辄屠城,所過之處屍橫遍野的景象還是讓三朝百姓對北狄的恐慌達到了極點。
在魏都,不管是手無寸鐵的普通百姓還是披堅執銳的士兵,似乎都談之色變,對其懷有憤恨之意,卻因為魏皇談和的決心,不得不一再忍讓。
說到和談一事,方才醫館中一人的話語,又重新回蕩在她的腦海中,引起她的警覺。
魏皇想要與北狄和談一事,已是人盡皆知,許多人都認為這是魏皇想要暫停兵戈休養生息,但若是為了聯合北狄攻打彥朝呢?
又是與北狄和談,又是拉攏在南齊身份特殊的謝硯,魏皇若真有別的打算,恐怕所圖不小。
想到此處,她心中隐有憂慮,卻又不知道這擔憂從何而來,自己似乎也束手無策。
只能安慰自己,這些話,醫館中人也能聽見,說不定還聽得不少,真有問題,他們也早該報給徐明碩了。
她回到房間換了衣服,又踱步到窗臺邊,提前放好的發絲靜靜地夾在縫隙之中,門口地上的爐灰也沒有改變位置。
齊彥前去赴宴的人還沒有回來,四方館中極為安靜,只有奴仆掃灑的聲音偶爾響起,她推開門出去,走到前廳之中。
四方館的管事正在安排明日的膳食,見到她,熱情地招呼道:“玉姑娘,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也許是他們得到了魏皇的命令,這兩日,南齊使團中人都可以明顯感覺到魏朝對自己的友善,尤其在四方館中,可以說是有求必應。
織玉雖然不是正式的使團中人,依然得到了他們的熱情對待,甚至比別人都更要熱情。
織玉微笑着點點頭,“有一事想請教。”
“您說。”管事連忙應道。
織玉道:“我今日似乎在街上看到了北狄人,此次北狄也有派人來麽?”
管事聽了,笑容一僵,臉上有難堪一閃而過,卻還是如實答道:“您瞧得不錯,北狄來的是小王子耶律赳,他們已來了有五天了。”
“怎麽不曾在館中看到?”織玉又問。
管事臉色更加不好,勉力笑道:“他們住了一天,說住不習慣,聖上便派人重新給他們安排了住處,如今在前朝武山王的舊宅之中。”
“多謝。”織玉向他謝道,她對魏都并不熟悉,不知道武山王的舊宅在何處,但既然是王府,大致在哪一塊還是心中有數的,毫無疑問,那個地方,要比四方館更接近皇宮。
魏皇此舉,究竟是示好還是監視?
她兀自想着,管事的見她沉思也不打擾,轉頭繼續吩咐事情去。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之聲,那聲音由遠及近,到跟前時,已經可以清晰地聽見是幾人喝醉了酒大着舌頭說話的聲音。
管事一聽這聲音,便知宮中的宴會已散,使團的人回來了,忙派人去門口迎接。
他忽然想到什麽,轉頭一看,方才織玉站的位置已是空空蕩蕩,哪還有半分人影,口中不禁嘟囔道:“奇怪,人呢,沒聽見走的聲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