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醫館
醫館
這頓飯最終還是沒能好好吃完。
那個時候,北魏官員順着溫如禪的視線,看到了在窗邊的江祺,兩人一個在樓下,一個在樓上,扯着嗓子說了幾句,江祺便将人打發走了。
後來他才說,陪謝硯他們游玩不僅是魏皇給禮部的任務,也是他的舅舅千叮咛萬囑咐的事情,不然他才不會出現在四方館。
至于彥朝來的人,有的是人去招呼,犯不着他來操心。
織玉躲得及時,溫如禪沒有看見她,又被突然出現的江祺吸引了目光,雖然邀請了江祺随他們一同回四方館,但在江祺表示了明确的拒絕後,也沒有堅持,溫和有禮地同他告別。
他們走後,織玉總算松了一口氣,江祺很好奇她為什麽會認識溫如禪,織玉便将對謝家的說辭又說了一遍。
在這樣的情況下,很難不讓人想到,她口中得罪了的權貴,就是溫家。
事情仿佛告一段落,江祺喜愛飲酒,叫了一壺酒來,說是秋夕就快要登臺了,可是左等右等,酒壺都見底了,也沒見到。
他臉上有些挂不住,忙叫了夥計來問,夥計附耳對他說了幾句,他猛地起身,凳子和地面發出巨大的摩擦聲。
謝硯投來驚訝的目光,可是他已經顧不上了,滿心滿眼的焦急,說了一句“我突然想起來家裏有點事,我們改天再聚吧”,撇下三人急匆匆地下樓去了。
夥計刻意壓低了聲音,可是雅間中本就安靜,織玉和栾轍又會武,将他說的話聽了個七七八八。
原來就在江祺沒來的這段時間裏,秋夕被宮中的貴人看中,選到宮裏唱曲兒去了。
春風樓樓主結交再廣,也不能與宮裏搶人,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進了宮。
江祺對秋夕一片真心,是個人就能看得出來,這下佳人不在,一下子慌了神,突然離去倒也情有可原。
美玉般的手指拾起桌上的酒杯,輕晃着杯中剩餘的一點兒清酒,面對夥計的連連道歉,謝硯只是微微颔首,沒有為難便讓他下去了。
北魏的酒一向很烈,昨夜宴席上謝硯表現得不勝酒力,今天江祺也沒有如何勸他,他杯中的酒幾乎沒動。
織玉卻知道,那只是他的僞裝,譬如此刻,他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卻仿佛是在喝清水一般。
“走吧,出去轉轉。”
寬闊的街道上,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即使夏日的太陽毒辣刺眼,也沒能抵擋住人們游玩的心情。
謝硯沿着街道向西走去,步伐悠然,神情閑适,他時不時停下腳步,看一看路邊賣的小玩意,似乎很感興趣。
織玉和栾轍跟在他身後,神情卻沒有那麽輕松。
一出了春風樓,他們便感覺到許多雙眼睛盯着他們,原本路邊的行人、叫賣的商販中,有人見他們走遠,也緊随其後跟了上去。
只是這些人跟蹤的功夫實在不怎麽高明,織玉幾乎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他們,當然也很容易就可以甩掉他們,然而謝硯卻說:“讓他們跟着吧,無非是北魏不放心我們。”
除開這一點,這一下午倒是風平浪靜,跟蹤的人見他們真就只是在閑逛,漸漸放松了警惕,謝硯也只當沒有人跟着。
只有一件事還稍微值得注意。
中途,街上有匹馬受了驚,險些踩到一個行人,栾轍正要出手相救,行人已經自己拿出全部的力量往旁邊一躲,雖然摔了出去,好歹沒有葬身馬蹄。
只是他這一摔摔倒在了謝硯他們面前,織玉便好心将他扶了起來,他連連道謝之後就離開了。
既然沒出什麽亂子,這件事也很快被抛諸腦後。
謝硯一逛就逛到了傍晚,當他們回到四方館時,魏皇又派人來,說是要為彥朝的人接風洗塵,請謝硯一并赴宴。
謝硯推脫不得,帶着栾轍随來人去了北魏皇宮,非常善解人意地讓織玉留在了使館之中。
織玉站在使館二樓的走廊上,低頭看着樓下忙碌的使館中人,接連兩天來了兩個國家的使團,平時冷清的四方館頓時變得忙碌起來。
其中還有一些彥朝使團中的下人,不随溫如禪一道赴宴,正在向使館中人提着各種要求。
都是些陌生的面孔,看來這次随溫如禪來的人,并不是溫家的人。
出了什麽事?
織玉眸中露出疑惑,就憑溫太尉和溫夫人對溫如禪的愛護程度,讓他千裏迢迢出使北魏,幾乎是不能想象的事情,更何況還沒有派人跟着他。
但這樣的情況對她很有利,至少不需要在這些人面前還要喬裝打扮,只需要注意避開溫如禪就好。
想到溫如禪,織玉神色一黯,她攤開手掌,一張細小的紙條靜靜地躺在掌心,這是白天摔倒的行人放到她手上的,上面寫着徐明碩的手下在魏都的據點的地址。
她走進房間,将紙條放在燭火上點燃,看着它漸漸變為灰燼,心情也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自己的任務是刺殺南齊晉王世子,在魏都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們卻如此急不可耐地聯系上了自己,而且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一不小心就會露餡。
紙條上要求她今晚便過去一趟,是什麽讓他們如此着急?
自己真的要去嗎?也不清楚宮中的宴會将開到什麽時候,若是謝硯回來發現她沒在,又該如何解釋?
一堆問題擺在眼前,織玉思索了良久,還是換上夜行衣出門去了。
沒辦法,誰讓她現在身不由己呢,而且,她也有一些問題想問他們。
魏都夜晚實行宵禁,一更之後,街上的人都各自歸家,待一刻之後,衛兵便會上街趕人,屆時還在街上閑逛的人,輕則呵斥幾句,重則被當作可疑人士關進大牢,不脫一層皮休想出來。
織玉身着黑衣,戴着黑色面紗,幾乎完全融入夜色之中,她的身形如鬼魅,在街坊之中穿梭而過,遇到巡邏的衛兵,便側身躲進陰影之中。
據點是位于城南的一間醫館,病痛并不管宵禁不宵禁的,所以醫館晚上被特許開着門,在一片寂靜之中顯得格外醒目。
醫館老板娘是個體态豐腴的婦人,微胖的臉上一雙精明的小眼,見到織玉忽然出現在面前,臉上毫無驚訝慌亂,“織玉姑娘,久仰大名,終于見到真人了。”
織玉并不想與她寒暄,“找我什麽事?”
“織玉姑娘果然和傳說中一樣雷厲風行,既然如此,我就不廢話了,這次魏皇壽宴,出使的是溫二公子。”
說到溫如禪,老板娘停頓了片刻,探究的視線落到織玉臉上,似乎是想從她的神情上分辨出什麽,但令她失望的是,織玉神色未有任何變化。
織玉擡眼看着她,因她長久的停頓,清麗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不耐煩的表情,“此事我已知道,我正打算問你們,為何會是溫二公子來,我怎麽一點兒消息也沒得到?”
老板娘愣了一下,沒料到她先提了兩個問題,不自覺語速變快,“這事朝廷本來另有人選,是溫二公子繞開了溫太尉,直接求到了貴妃娘娘那裏,貴妃娘娘又跟皇上提了一嘴,這才臨時換成了溫二公子。聽說溫太尉發了很大的脾氣,不同意溫二公子出使北魏,但皇命已出,也無可奈何。”
溫如禪瞞着溫太尉直接去找的溫貴妃?
織玉心下一驚,這種事在她還在月鹿時,是絕對不敢相信的,溫家還算和睦,溫如禪又是一個極孝順的人,實在難以想象他會如此行事。
興許是終于從她臉上瞧見了驚訝的表情,老板娘隐有自得,瞧着她笑得古怪,“姑娘何必詫異,你該是最清楚這其中的前因後果的,畢竟——他是因為你,才這麽做的。”
“什麽意思?”織玉冷冷地看着她,将複雜的思緒藏好。
老板娘突然覺得沒趣,便懶懶道:“這正是我們要找你的急事。殿下說,溫二公子已經知道了太尉和溫夫人對你做的事情,你們兩人如今又皆在魏都,正是個重新回到他身邊的好機會。殿下問你有沒有改變主意,若是變了,我們正好運作一番,保證不會讓溫公子起疑。”
織玉面色更冷,徐明碩還真是執着,可惜他的執着用錯了地方,自己若是願意,在林城就會果斷同意,何必等到現在?
“不必。”她說得斬釘截鐵。
老板娘驚訝地挑了挑眉,收起了輕慢的表情,言語中帶了一點兒佩服,“早就聽說織玉姑娘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選擇了一條充滿危險的路,我原本還不信,沒想到是真的。”
在織玉的沉默中,她忽然嘆了一口氣,又說:“只是這條路恐怕比你想象的還要危險得多,你當我們為什麽沒有提前将溫二公子的消息遞給你,實在是盯着南齊使團的眼睛太多了,而且使團內部的人,也頗有古怪,今個兒要不是再拖不得了,我們也不會冒這個險。”
織玉知道她所言非虛,這也是自己的切身感受。
該問的也問了,該知道的也知道了,她正要離開,忽聽前面傳來重重的敲門聲,還有三個人雜亂無章的腳步聲。
敲門聲剛響了一下,只聽“砰”地一聲,門已經被人大力撞開。
“人呢,趕緊來給我兄弟治傷。”一個粗犷的聲音響徹醫館,在裏間的織玉和老板娘都聽得一清二楚。
織玉站在門後,透過窗戶的縫隙看向前面的情況。
只見一個高大健壯的身影站在醫館門口,雙手各攙扶着一個東倒西歪的身影,身後是搖搖欲墜的大門。
醫館中的燈光照亮了三個人的樣子,皆是高鼻深目長臉,上半身裸着,下半身穿着以獸皮制成的長袍,其上點綴着羽毛。
他們一出現,醫館中原本的病人臉色更加蒼白,眼中也透露出深深的恐懼與恨意。
這三人不管是從樣貌還是衣着看都是典型的北狄人。
北狄人兇悍之名流傳已久,遠離戰火的魏都普通百姓,無不談之色變,這會兒見到了真人,還是如傳聞中一般兇悍又蠻不講理的真人,簡直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尤其這三人面色通紅,酒氣沖天,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生怕他們一言不合就要拿刀砍人。
而東倒西歪的那兩人,一個的胳膊上,一個的腰腹上,流了大片的血,落到衆人眼中,便顯得更為恐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