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江祺
江祺
魏都的夏天潮濕炎熱,織玉睡了一覺起來,發現身上出了許多汗,不等她主動要求,四方館中的人已經備好了水,想來是類似的事情發生過無數次。
等她一身清爽地出了房間時,日光已經很盛,謝硯和栾轍站在前院的大廳之中,他們旁邊站着一個陌生的少年,三人似乎在談論什麽事情。
使團中大部分人還未起,興許是昨晚喝的太多,現在還難受着,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人在館中走動,臉色也不怎麽好看。
四方館中的侍從也顯得忙碌,聽說是很快又有新的使團要到了。
她向三人走去,柔軟的鞋底踩在木質地板上,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相談甚歡的三人只有栾轍注意到她的身影,輕咳了一聲。
另兩人這才注意到她,她今日未做任何掩飾,穿着一身輕便的暗色衣裳,腰間配劍,素面朝天,發尾微微濕潤,看起來倒真像是個江湖女俠。
謝硯向她招呼道:“織玉,昨晚休息得如何?”
他着一身素雅的紋繡錦衣,神情輕松自如,在一派忙碌的景象中顯得閑适寫意。
微微上揚的長眸看過來,帶着點點笑意,讓織玉驀然想到了昨晚,眼神閃躲了一下,“很好。”
少年驚訝地看着他們,這是終于忍不住問道:“這位姑娘是?”
謝硯笑着向他介紹道:“織玉,和栾轍一樣,也是我父親請來的護衛。”
少年這下更驚訝了,眼神在他倆之間轉了幾圈,露出一個了然的笑來。
不用思索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織玉臉色一黑,見謝硯沒有解釋的打算,正要開口,忽見一個頭戴官帽頭發花白的老人跑了過來,氣喘籲籲地說:“江大人,你怎麽不等等我,自己就過來了。”
少年一見那老人,當即皺起了眉,向後退了好步,和老人保持一定距離,“王大人可當心着點,摔着了算誰的。舅舅一跟我說了這事,我直接就過來了,有什麽不妥嗎?倒是王大人一把年紀了,走兩步就喘成這樣,怎麽陪謝使臣他們游玩?我看你還是回禮部好好坐着吧。”
少年說話一點都不客氣,氣的王大人七竅生煙,險些沒順過氣來,“你你你”的好一會兒,才向謝硯行禮道:“謝使臣,我要回去複命,改天再來打擾。”
離開之前,他又瞪了一眼少年,揮袖道:“哼,我就不信沒人治得了你。”
少年似乎被他這吹胡子瞪眼的模樣逗樂了,哈哈大笑起來,态度依然嚣張:“我等着。”
王大人離開後,少年才收起笑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讓你們見笑了,那是禮部的王大人,自從舅舅給我在禮部安排了一個閑職之後,他就總看不順眼,這回讓他和我一起來招待你們,你們說這不是搞笑嗎,那麽大把年紀了,難不成要我們在前面走,他在後面追嗎?”
謝硯自然不會對別國的官員過多置喙,聞言也只是垂眸一笑,“江大人說笑了。”
少年擺擺手,“都說了叫我江祺就好,什麽江大人,聽着怪別扭的。”
織玉在一旁默默聽他們聊了幾句,總算弄清楚了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昨晚謝硯在魏皇面前表示自己未能欣賞到北魏風光後,魏皇命禮部派人陪他們在魏都游玩,禮部派來的,便是江祺和剛剛氣呼呼地離去的那位王大人。
聽江祺的意思,他的舅舅在朝中頗有權勢,他自己卻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平生最愛吃喝玩樂,為了磨砺他給他在禮部謀了個差事,正好就輪到他來招待使團了。
他倒也十分開心,游玩嘛,不就是玩,這可是他最擅長的,于是一大早就甩開王大人跑了過來,正好遇到要出門的謝硯和栾轍,和兩人聊了幾句,覺得投緣,正要帶他們去城中有名的酒樓,卻被織玉和王大人的到來打斷。
現在王大人也走了,江祺又極力邀請起來,“春風樓的醬烤鴨和佛手金絲卷可是一絕,來了都城,不嘗一嘗實在遺憾。平時春風樓都是人滿為患,不提前幾天預訂根本沒有位置,正好我與春風樓的掌櫃很熟,他給我留了個雅間,我們這時候過去正好,還能聽到秋夕的曲兒。”
說完,大概覺得其他人神色有點兒不對勁,連忙補充道:“別誤會,秋夕姑娘和那些秦樓楚館裏的人可不一樣,她也是個苦命的,母親早亡,父親爛賭,欠下一大筆債跑了,那些債主找上門,她一個弱女子有什麽辦法,幸好春風樓掌櫃願意收留她,她又有一副好嗓子,就在春風樓裏唱曲賺些錢來還債。”
說到秋夕時,他神色憤慨又心疼,似乎恨不得親自替她受苦。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謝硯自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江祺便興高采烈地帶着他們往春風樓去了。
原本守衛在四方館外面的北魏兵士也要跟着,說的是要保障謝硯的安全,卻被江祺喝令不許跟随,那幾人糾結了一會兒,竟真的放棄了。
織玉側目,不禁好奇起來,江祺的舅舅究竟是什麽人。
不過很快,就有人為她解了惑。
春風樓位于魏都中央繁華地段,門前的道路寬闊整潔,是從城門到皇宮的必經之路,時近晌午,更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樓前停了許多輛馬車,其中不乏裝潢奢靡精致,一看便知非普通人家的,但門口的小二卻不管那麽多,來者皆是客,都是笑語相迎,不會因客人的打扮而區別對待。哪怕是再大的官,若是沒有提前預訂,也只能無奈折返。
江祺沒有誇大,他一出現,立刻便有人迎上來,領着他們向雅間而去。
“江少爺,您可許久沒來了,我們掌櫃還念叨呢,說再不來,可不能再給您留着這一間了。”
幾人進了雅間,果然是個位置極好的房間,房門一關,便将喧嚣隔絕在外。
打開窗戶,卻又能見到另一條開滿紫薇花的小路,路上行人不多,顯得靜谧幽深。
知道這是調侃,江祺依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別提了,前些天不小心闖了禍,叫我爹打了一頓,最近都在養傷,現在還有些疼。”
那人“呀”了一聲,“将軍大人不是最寵您了嗎,沒有攔着點嗎?”
看得出來江祺的确與春風樓裏的人非常熟悉,這樣也不會生氣,只是笑罵道:“攔了,怎麽沒攔,但我爹那個臭脾氣,真倔起來舅舅也攔不住啊。得了,少取笑我了,趕緊去備菜,不能讓我的貴客幹等着。”
他當然沒法說,這一次,就是那人口中的将軍大人打得最狠。
将軍大人這個稱呼一出來,在北魏奔波了這麽久的織玉立刻就知道江祺的舅舅是誰了。
就像在南齊提到世子殿下僅指晉王世子一樣,在北魏,說到将軍大人,人們也只會第一時間想到大将軍成厲。
北魏有許多将軍,卻沒有哪一個像成厲一樣擁有如此多的戰功,在北魏朝堂上和丞相周缙是一文一武的兩大頂梁柱。
難怪江祺如此有恃無恐,原來給他撐腰的人很不一般。
有着強硬後臺的江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向謝硯介紹着他這些年的心得,哪裏的糕點是一絕,哪裏的戲最好聽,哪裏的景色最好,甚至還能将話題扯到織玉身上。
“東街上有家花間閣,裏面的胭脂水粉連宮裏的娘娘都會托人來買,織玉姑娘有空可以去看看。”
“我?”織玉愣了愣,不施粉黛的臉上浮現驚訝之色,“我不用這些。”
這回輪到江祺驚訝了,他瞥了一眼俊雅非凡的謝硯,眼神中是顯而易見的不解。
織玉又說:“我的職責是保護公子的安全,塗抹這些并不方便。”
見她如此一本正經地解釋,江祺也不好再說什麽,只笑道:“看來是我太膚淺了。”
但只要是細心之人,不難發現他暗藏的不屑,看來他始終認為織玉和謝硯關系特殊,護衛不過只是托辭罷了。
這樣的情況織玉遇見的不少,尤其是剛進入使團中時,所有人都産生了類似的誤會,她還無意中聽到有人在背後抱怨謝硯出使別國還要帶一個美婢。
那時謝硯尚且解釋過,依然沒有人真的相信,還是後來路上她偶然露了幾手,又和謝硯始終保持着距離,謠言才不攻自破。
織玉此刻也歇了解釋的心,恰逢菜端了上來,這個話題也自然而然地過去了。
春風樓的醬烤鴨和佛手金絲卷果然十分美味,烤鴨色澤紅潤、肥而不膩,金絲卷酥脆鹹香。
離開林城之後,織玉難得有如此悠閑的時光,暫時忘記了還有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盡情享用起美食來。
窗外驕陽似火,紫紅色的花海之間,一隊人馬穿花拂柳,緩步向四方館而去,為首的人一身白衣勝雪,腕間一串褐色佛珠,溫潤如玉的面容上帶着淺淺的笑意。
織玉小口飲着清茶,窗外一陣微風拂過,空氣中吹來一陣花香,她不禁将目光移向窗外,白衣人也被花香吸引,擡頭望向天空。
熟悉的臉龐忽然出現,隔了三個多月的時光,卻恍若隔世。
短暫的怔愣之後,織玉臉色一變,在那人看到她之前,側過臉去。
她突然的舉動讓另外三人覺得奇怪,織玉這時正對着謝硯,清晰地看到謝硯眼中的好奇。
她垂下眼眸,躲開他探究的視線,“是彥朝的使團到了。”
謝硯長眉一挑,看向窗外。
而江祺已經迫不及待地起身來到窗前,驚訝道:“還真是,彥朝這來的是誰,看着很年輕。”
“織玉,你認識他嗎?”謝硯仍然坐着,轉過頭來再度看向織玉,笑容輕松,仿佛只是随口一問。
她對謝家說自己出身月鹿,月鹿是溫家祖宅所在,方才的反應又很大,再說不認識實在說不過去。
于是織玉老老實實地說:“是彥朝溫太尉之子溫如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