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細面
細面
陸杳的父親去哪兒都會被尊稱一聲“陸老爺”,倒不是他做了多大的官,或是做了多大的買賣,而是仰仗了祖輩的庇蔭。
她家祖上是大官,毫無争議的顯貴人家,到她爺爺那輩漸漸沒落了。常言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由綠萍江圈住的這大片土地上,她家仍是首屈一指的高門,至少在她幼年時期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如此認為。
而十二歲後,她便意識到,她自以為的大戶人家不過表面繁華——雕廊畫柱的宅院裏陳舊的氣味常年揮散不去,牆角的苔藓倒是鮮活頑強。她看見有些院子再無人踏足,有些房子漏雨也再無人修繕;她數牆頭的碎瓦礫,數到超過她算數能力的範圍;家裏來往的客人變少了,他們往日殷切的笑裏似乎漸漸夾雜了一些別的東西,比如不屑,比如嘲弄。她晃着腳丫,将那一張張臉孔上的表情看得真切,然後她忽然意識到,他們陸家在綠萍江一帶已經不複風光,難怪他爹那不見一絲皺紋的嚴肅面容裏總是滲透着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憂心和焦灼。
她媽或許也有察覺,但她媽是鄉紳的女兒,不折不扣的傳統的代言人,這些事,屬于女人不該問的,所以盡管陸杳當時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也不該去問,哪怕窺探到些許端倪,都是一種違逆。
那就閉嘴,去瘋玩,去釣蝦,去樹上摘桑葚偷偷帶回家,可怎麽沒人告訴她桑葚汁會沾染衣裙呢,惹得她又被一頓訓斥。她自此不再吃桑葚。可見,她打小就有些叛逆在身上。
整個童年壓縮在一個夢裏讓她直睡到日上三竿,睜眼發現身邊已經空了,過了片刻,夢也遠了。
她下樓吃飯,早飯時間已經超過太多,午飯時間卻又沒到,她在餐桌上伸長胳膊,央着路過的王媽給她下一碗清湯素面。
王媽叫苦不跌,她事兒多得很!
“我來吧。”沉夢從院子裏過來了,額上有細微的汗,應該是去外面剛回來。她眼神繞過陸杳,直接去問王媽,“小姐想吃什麽?”
“素面。”王媽轉達。
“我去弄,您忙去吧。”沉夢微微欠身。
“哎,那就麻煩你了。”王媽很受用,挂着笑走了。
沉夢去了廚房,在陸杳肚子第三次發出需要進食的提示音時,她把一碗撒着小蔥的細面擱在了陸杳面前。
“請用。”
“謝謝。”
一方遞過筷子,另一方雙手接過。
同齡的女孩們心有靈犀,從始至終都默契地避開了彼此的視線。當沉夢轉身離開時,陸杳看見了她在陽光下紅透的耳尖。
油花在湯面游動,碰撞後融為一體。陸杳用筷子将它們分開,可跌跌撞撞,又會相遇。
沉夢手藝很好,陸杳吃飽喝足,去找她媽消遣時光。走在路上時,她驚覺自己愚笨——後宅女人的生活無聊透頂,打發時間的事無非是繡花、納鞋底,比不得大城市裏又是舞廳又是歌廳的。但她還是去找她媽了,正是因為她媽寂寞,她才更要去。
她媽果然在繡花,在廊下陰涼穿風的地方,低頭繡得認真。她繞過去,看見矮些的凳子上還有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垂眸理着一團彩色的絲線,小而挺翹的鼻頭有一層薄汗閃閃發光。不消那人擡頭,她就認出了是沉夢。
她媽看她來了沖她招手。她走過去,挨着她媽大剌剌坐在門檻上。
她媽皺眉,“哎呀呀,像什麽樣子。”
沉夢立刻起身将自己的板凳讓出來,膝上的線團因她驟然起身滾了一地。
“我坐這兒挺好的。”既是回應她媽,也是回應沉夢。
沉夢為難地把凳子往陸杳那邊推了推,俯身去拾線團。
“真不用。”陸杳趁機将凳子推回去。
沉夢揀線團的動作一滞,而後極快地拾掇幹淨毫不謙讓地坐了回去。
“我坐這兒真的挺好的。”陸杳補了一句,她其實是對沉夢說的,但沉夢沒什麽反應,只是埋頭将一绺紅色的線扯出來。
陸杳自小沒定性,女工基本沒沾過,現下看她媽繡花,細小的針上下穿梭,看不出個所以然。沉夢則一直在旁幫襯,譬如她媽要換色了,和沉夢說一個大概的,她便能找到最精準顏色的線,穿好了遞過去,她媽一繡果然好看。
“繡得眼睛疼,你替我會兒,我去喝口茶。”日光向正中移動,她媽将竹繃交給沉夢,自己個兒起身進了屋。
陸杳跟進去,給她媽揉肩。
“你別在家裏跟我耗。”她媽知道她玩心大,推她下午去縣裏玩,“聽說前幾日剛來一隊雜耍的。”
陸杳卻不上心,雜技馬戲城裏也有,且豐富得多,她見慣了。
“你順便帶沉夢去逛逛,她進門這麽久一直沒去外頭過逛過。”說罷她媽從袖口裏掏出些錢,“順便領她去買幾件首飾。”
陸杳擺出不大樂意的樣子,嘟哝:“也不想着給我買什麽。”
“缺你什麽了?”她媽嗔道,勾起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喜歡珍珠,外祖父從南洋弄來的都給了你,還不知足。”
“日頭這麽大,您也不怕給我曬化了。”
“多曬太陽是好事。”她媽只是笑。
午飯陸杳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糖醋排骨,原來王媽一早上忙活就是為了這個。她爹午間在外頭吃,她便樂得将禮數規矩盡數松開,在她媽絮絮的規勸聲裏直接拿手撚起一塊。
沉夢盛好飯也落座,這是夫人的特許,午飯時間她是可以上桌的。
“你也嘗嘗,王媽的拿手菜。”
“謝謝夫人。”沉夢照做。
“吃過飯讓杳兒帶你去縣城裏走走。”
沉夢一愣,對這個安排有些吃驚,但終究沒說什麽,點頭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