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話
夜話
任由濕發散落肩頭,陸杳回屋躺下。思緒雜亂,比數學考試時更甚,她索性起身,斜倚窗臺。透過繁盛枝葉,對面她爹房裏的燭光還亮着,朦胧可見人影,不知道是沉夢的,還是她爹的。藕臂輕摔,賭氣似的,她合上窗扉。
木質樓板傳來輕緩腳步聲,随後門被敲響,她媽屏退旁人,來和她說話。
只留了一根蠟燭,母女兩并排躺着,月光清亮,屋裏鍍了層細密的銀光,她驀地想起學校對面那家面包房剛出爐面包上的那層糖霜。
她媽身上涼涼的,很舒服,她于是把熱乎乎的身子貼過去。她媽輕呼,推搡了兩把,她卻皮厚,賴定了她媽,最終她媽也放棄了抵抗,被她壓了大半邊身子還得騰出一只手來給她打蒲扇。
母女夜談比白天少了拘束。
她媽問起她的學校。
她說起有電燈的西式洋樓,說起寬敞的女生宿舍和圖書館,然後說起操場,“……很大的,還有球場,一下課男孩兒們都去那兒,十幾個人搶同一顆球,女孩兒們在旁邊團團圍住,看誰打得好就給誰喝彩,反之就噓他。”
在她媽的認知裏這大概算男女授受不親的範疇,詫異了好一會兒才問:“你也去?”
“我才不去。”好像聞到了什麽難聞氣味似的,她皺起鼻子,“我受不了那股味。”
“那岑遠呢?他也愛搶球玩?”
“他不愛,他成天泡在圖書館裏。”
她媽無言地笑了。
又聊起食堂。
“其他都還好,只是糖醋排骨差些,難得吃一次也不及家裏的好。”
“明天叫王媽給你做。”
“太好了。”她雀躍,在她媽臉上啄了一口,“對了,上次哥說懷念家鄉小菜,回頭也給我準備些,我帶給他。”
“那是自然,明兒讓王媽多備些。”
自然而然聊起王媽。那是她媽陪嫁帶來的仆人,知根知底,關系親近不同旁人。
“王媽家姑娘年前嫁人了。”
“靈子?”她回憶起這個比自己小半歲的兒時玩伴,好奇問:“嫁給誰了?”
“賣豆腐的老方家小兒子。”
“他呀。”她撇嘴,“十二、三還吃手指、流鼻涕,跟靈子後面要豆子吃,靈子不是最煩他了……”頓了頓,她想起什麽,問:“是包辦?”
她小時候不懂,覺得父母給操辦了婚事挺好的,多省心啊。當年她哥以求學抗-議她爹定下的親事時她還一度覺得她哥小題大做,不近人情,現下才知道這是糟粕,回來再看見她母親只覺得可憐,也十分擔憂自己接下來的處境。
“靈子是個心裏有主的孩子,她自己選的。”
“真的?”她疑惑,“真奇怪,明明小的時候那麽讨厭的樣子。”
“小孩哪知道喜不喜歡,有的時候故作讨厭裝腔作勢罷了。”她媽抿嘴淺笑。
她參不透,覺得好沒道理。于是無端地,想起了另一件好沒道理的事。
“那個,沉夢,我爹怎麽會……”娶小老婆,還是和自己一般大的。
她媽的扇子停了,“唉,我知道這事兒你心裏不痛快,但沉夢是好孩子。”
她媽倒是誤會她了。她并非站在沉夢的對立面,反倒是有股子替她抱不平的意味。
小城裏奉行着傳統的習俗,男人三妻四妾最為平常,但凡是有些錢財權勢的,後院裏都是女人成堆,她爹這樣幾十年只有發妻的反而是奇葩了。她爹媽不說相濡以沫,但堪稱得上相敬如賓。故而她得知沉夢的身份,顯露厭惡神色,不是厭惡沉夢這個人,而是厭惡這習俗,厭惡她爹也落入俗套,厭惡大家包括她媽都欣然接受了這看似最為平常的事,也厭惡自己,眼睜睜看着和自己一樣花樣年華的少女就這樣辜負了青春卻無能為力。
“她爹娘帶她和弟弟打南邊逃難來的,水災,又鬧瘟疫,聽說死了好多人。她好像還有個妹妹,逃難的路上死了,也是可憐。你爹在城南設了個粥棚,她爹娘就崴上了,硬要把她留在了咱們家做丫頭,你爹不願意,就拿繩捆了扔在門口生死不論,帶着小的那個連夜走了。”
時局動蕩,硝煙四起,南北都不太平,人都忙着打仗去了,誰還有心管老百姓的死活。陸杳把頭歪在她媽的頸窩,悶悶說:“那當丫頭不成嗎,非得娶了?”
“黃花閨女被爹媽捆了扔在我家門口,你叫旁人怎麽看?”她媽把她的碎發別到耳後,“娶她做小這事是我定的。你哥哥的事我心裏着實沒底,這姑娘也不是壞心眼的,替我攏着你爹也算多重保障。”
“可她和我一樣大。”陸杳嗫嚅,“她樂不樂意……她不能自己選嗎?”
“這世道,有幾個人能得自己選的機會。”
細語在夜風裏消散,燭光搖曳,熄滅時留下一縷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