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9章
翌日清晨。
陳詩起得很早,甚至比馮怡起得都早,以至于她們在客廳碰見,馮怡想都沒想就說:“上廁所呀?是不是晚上喝太多水了?”
陳詩精氣神十足道:“媽,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呗。”
馮怡打了個哈欠,這才擡起頭,仔仔細細把陳詩打量一番才發現,陳詩已經穿戴整齊,就連平時總是歪扭的衣領今天都立整得很。
“可以啊,小詩。”
“那是自然。”陳詩得意一笑,咬了一口手裏的切片面包。
“別吃這個了,我現在就去做飯。”
“嗯嘛。”
陳詩屁股沉,看見椅子就坐下了。
這時,南舟房間傳來陣陣咳嗽聲。
陳詩猛地從椅子彈起,眼神略微閃躲,咬住面包片,快步回房間拿了書包。
“媽,我不吃了,我走了啊!”
“诶,時間還早呢,着什麽急呀小詩,把早飯在家吃完再走啊。”
陳詩往外走的動作又急又慌,邊擺手邊說:“我有事,先走了,我吃面包就行。”
南舟咳嗽的頻率越來越密,陳詩往外走的腳步越來越快。
她好像在躲什麽。
下樓後。
陳詩大口喘着粗氣,心亂如麻,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尤其不知道昨晚的自己是怎麽了。
她擡起右手,透過深深的指紋,不受控地想起昨夜南舟的長發穿過這裏的滋味,心癢得厲害。
卧槽卧槽瘋了吧。
陳詩抱頭往前走,“我是中邪了,沒錯,我一定是中邪了。”
這一整天,只要閑下來,南舟的一切就會直往陳詩腦子裏鑽。
下午自習課。
陳詩趴在桌子上,像個蟲子一樣扭過來扭過去,煩得想把學校炸了。
孟子池過來了,手裏拿着一個系着大紅色蝴蝶結的信封,信封被扔到陳詩桌上。
陳詩瞥了一眼,一看就是情書,真無聊。
孟子池坐到陳詩前面座位,将信封拿起,在手裏晃了晃。
“你就不拆開看看嗎?我可聽說人家為了寫這玩意兒,熬了整整三個通宵呢。”
“沒興趣。”
陳詩将臉完全埋在臂彎裏,是不想再跟孟子池講話的意思了。
孟子池沒走,繼續說:“忘了跟你說了,這封情書不是男生寫的。”
陳詩順嘴接話,“不是男生難不成還能是女生?”
話落,她像反應過來什麽似的擡起頭,“孟子池,你別胡說八道。”
“我哪胡說八道了,瞧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吧。”
陳詩瞪大眼。
“這年頭女生跟女生表白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嘛。”
孟子池湊近陳詩,用手擋住嘴,一臉八卦道:“你回頭看一眼。”
陳詩回頭,“嗯?怎麽了?”
“看最後面。”
陳詩看見藝嘉和郭郭坐在最後一排,不知在低頭講什麽悄悄話。
孟子池把聲音壓到最低,“看見藝嘉和郭郭了嗎?”
“啊?咋了?”
“你這個木頭。”
孟子池拍了下陳詩的頭,“藝嘉喜歡郭郭。”
陳詩下巴快驚掉了。
孟子池無語道:“都這麽明顯了,差不多全班都看出來了,怎麽就你看不出來。”
信息量太大,陳詩需要時間去消化。
孟子池将桌上情書往陳詩面前推了推,“有時間看看吧,就算你不接受她,也別糟蹋了她一番心意,她人蠻不錯的。”
“嗯。”陳詩順手将情書塞進書包,一臉茫然地發呆。
以前,她也聽別人說過誰誰誰是同性戀,她一直覺得這種感情離她很遙遠,當時,她并不覺得同性戀會跟她扯上什麽關系,此刻,她伸手去摸書包裏那封信,突然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陳詩看過許多言情小說,什麽霸道總裁啊,殘疾少年啊,什麽甜寵文狗血文,她看得多了去了,那些小說內容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主角都是一男一女。
可能是言情小說看多了,陳詩固有思維認為,只有男生和女生之間才能産生愛情。
倆女的,咋相愛啊,咋內個啊。
陳詩想不明白。
亂成一鍋粥了,腦袋裏實在裝不下太多事情,感覺腦袋得比學校先炸了,于是,她将不重要的記憶一個接一個地往外丢,丢到最後,她發現只剩下一個,她舍不得丢。
南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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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陳詩回家,不見南舟,先是松了口氣,接着就是煩躁了。
她說不上來自己在別扭什麽,既想見南舟又怕見南舟。
矛盾死了。
吃晚飯時,陳詩也在琢磨這事。
陳宇松給陳詩夾肉,“小詩,怎麽吃飯都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最近學習壓力太大了?”
陳詩搖頭,“不是學習的事,但是确實有件事吧,蠻困擾我的,我有點想不明白。”
馮怡饒有興趣道:“你這腦袋瓜這麽聰明,能有什麽事是你想不明白的啊,不過,想不明白也沒關系,說出來我們大家一起幫你想。”
陳詩放下筷子,面露難色,“我可以說,但是我得提前确定一下,你們都不是老古董吧?”
陳玉榮笑了笑,“放心,小詩,想說什麽就說吧,你別看爺爺歲數這麽大,爺爺可開明着呢。”
“那就好,那我說了啊。”陳詩理了理思緒說:“是這樣的,今天在學校,有人給了我一封情書。”
陳宇松露出準備刀人的眼神,“哪個臭小子啊,膽子肥了,敢惦記我的寶貝女兒。”
陳詩摸了下耳朵,目光從他們身上挨個掃過後說:“不是男生,是女生。”
一陣沉默。
陳詩邊觀察他們眼色邊說:“我就說你們是老古董吧,肯定接受不了。”
他們還在沉默,南舟回來了,剛才不知誰進來沒把門關嚴,現在門開着,站在門外剛好能聽見裏面的講話聲。
陳宇松板着一張臉說:“小詩,別的事情我都可以縱着你,但是你要是敢往這條路上走,我絕對不允許。”
馮怡點頭附和。
陳玉榮也是。
陳詩沒想到他們會這麽排斥,好奇道:“為什麽,為什麽不允許啊?”
陳宇松嚴厲道:“沒有為什麽。”
馮怡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都別板着了,小詩也只是随口一說。”
她拍拍陳詩的胳膊,提醒道:“小詩,以後不要再提這事了,至于那封情書,扔了就好。”
陳詩聽話地點頭。
門外的南舟,握着門把的手顫着松開,她沒有進門,轉身走了。
她滿眼哀傷。
原來,你們自始至終都沒有接受過我們,不止你們,而是,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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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飯,陳詩有點吃撐了,跟馮怡說了一聲,她出門遛彎了,家附近有個小公園,常年有大爺大媽跳廣場舞,很熱鬧。
陳詩愛湊熱鬧,打算去那邊走走。
走到垃圾桶旁邊,她掏出出門時塞到褲袋裏準備扔掉的情書,想起孟子池的話。
“算了,不扔了,別人的心意,不接受也不能糟蹋。”
陳詩将情書塞回去,轉過身,一眼看見不遠處樹下站着一個女人,是南舟。
她手抵額頭,雙指間夾了一根煙,拇指刮了刮眉心,擡起眼,失神地看着散在天空中的縷縷煙絲。
她困在朦胧煙霧中,像在自我折磨,一口又一口地吸煙。
陳詩看不下去了,大步走過去,走到南舟面前,她不知哪來的勇氣,伸手将她指間的香煙拿走。
“姑姑,抽煙傷身。”
煙味很嗆,陳詩強忍着不去咳嗽。
南舟面無表情,想從煙盒中再抖出一支煙,陳詩沒給她這個機會,把煙盒和打火機一起奪走了。
南舟冷眼看着她。
第一次,陳詩沒有懼怕,一字一頓道:“沒有什麽比你的身體更重要。”
南舟正要講話,突然咳了起來。
“都這樣了,還抽煙。”
聽南舟嗓子有點啞,陳詩擔憂道:“姑姑,是不是昨天淋雨感冒了?”
南舟一愣,“你怎麽知道我淋雨了?”
她不記得了?
陳詩松口氣,幸好她不記得了。
如果南舟還記得她那句胡言亂語,她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南舟了。
“我猜的。”陳詩說。
南舟沒多想,點了頭。
陳詩接着說:“姑姑,你怎麽不回家啊?”
南舟反問:“你怎麽不回家?”
陳詩邊踹地上石子邊說:“因為有一件事,十分困擾我。”
南舟還沒接話,陳詩自顧自道:“姑姑,你說生活裏真的有很多同性戀嗎?”
南舟神色恍惚。
陳詩看着她。
南舟點頭說:“是,是有,有很多很多。”
陳詩困惑道:“那為什麽我很少看見啊,感覺都是男生和女生在談戀愛呀。”
南舟苦澀地笑,“不是沒有,而是她們把自己的性取向藏起來了。”
“幹嘛要藏起來呀?”
南舟深深吸了口氣,“因為有很多人,不能接受這種感情。”
說完,她久久看着天。
陳詩一直在看南舟,她看着南舟的臉,有那麽一瞬間,她似乎看清了自己的心。
只是一瞬間。
下個瞬間來臨,先前那個瞬間就不在了,被風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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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舟病了好幾天,原本是小感冒,可能是她體質弱,後來越來越嚴重,周六那天,直接發燒了。
陳玉榮昨晚有點不舒服,今天一早,陳宇松和馮怡帶他去醫院了。
家裏現在只剩陳詩和南舟。
陳詩擔心南舟,去敲南舟房門,“姑姑,我能進去嗎?”
“能。”
陳詩進去了。
看見南舟還在用電腦,陳詩唠叨起來,“姑姑,你趕緊上床休息吧,都病成這樣了,有再要緊的事也得等病好了再做啊。”
南舟視線還沒從電腦屏幕離開。
陳詩膽子越來越大了,直接将電腦轉到一邊,用非常有氣勢的聲音對南舟說:“聽話!現在就去休息!”
南舟略微驚訝地挑起眉,直直地看着陳詩。
陳詩頓時洩氣了,磕磕巴巴道:“看……看着我幹嘛,看着我也得休息。”
她叉起腰,看起來真像那麽回事。
本以為還得周旋一陣,沒想到南舟真就聽她話了。
“好。”
陳詩扭頭竊笑。
南舟上床躺好,陳詩不放心就沒走,把木椅搬到床邊,坐在椅子上撐着下巴看她。
南舟閉着眼,眼睫顫了顫,“你這麽盯着我看,我怎麽睡?”
“就那麽睡呗。”
南舟翻個身,下逐客令,“我睡覺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我旁邊。”
“哦。”陳詩再死皮賴臉也不能繼續賴了,緩慢起身,失落道:“那我走了,姑姑,我把門留個縫,你有事就喊我。”
她剛擡起屁股。
不知怎的,南舟竟然松了口,“你要是想待在這裏的話,就把書本拿來,看看書,別浪費時間看我。”
一聽這話,陳詩登時滿血複活,只要能留在南舟這裏,讓她幹嘛都行,她就是想時時刻刻待在南舟身邊,看着她,哪怕是浪費時間。
陳詩回了房間,拿來書本,将木椅搬回課桌前,開始認真看書。
陳詩背對南舟,不知南舟正在看她。
南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讓陳詩留在這,就像她不知道為什麽她們明明沒有相處多久,她就是一而再再而三放下防備,允許陳詩一點點向她靠近。
南舟閉眼。
也許,我真的太寂寞了吧。
書本翻頁聲很輕,輕到有一點助眠,陳詩每個動作都很小心,生怕吵醒南舟。
南舟呼吸聲越來越均勻,陳詩扭頭看了看她,起身走過去。
陳詩彎腰,給南舟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掖被角時,她看見南舟的手非常用力地攥住床單,再往上看,南舟臉上出汗了。
是做噩夢了嗎?
陳詩握住南舟的手,想安撫安撫她。
南舟仿佛找到安慰,從緊攥床單變為緊攥陳詩的手。
很用力很用力。
陳詩有點無法承受這種力度,但她沒有掙脫,她任由南舟将夢中的恐懼全部發洩到她手上。
即使很疼,陳詩還是用言語安慰說:“姑姑,別怕,只是夢,別怕。”
效果不大。
南舟的汗越流越多。
陳詩有點擔心,用另一只手去摸南舟額頭。
糟糕,怎麽這麽燙。
陳詩想去拿退熱貼,但南舟緊握她的手,她根本就抽不開。
陳詩只能幹着急。
萬一燒糊塗了怎麽辦?
陳詩想了又想,還是決定把南舟叫醒,讓她吃了藥再繼續睡。
“姑姑,醒醒,快醒醒……”
這聲音由遠及近,終于被南舟聽清,不過,南舟有點醒不過來,她正被海浪包圍,拼命向上游,無論她怎麽努力,她愛的人,還是放開了她的手。
“不!不要!”
南舟猛地坐起來,目光無神,顯然還沒有完全蘇醒,她低喃道:“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陳詩手足無措地坐在床邊,順着南舟的話往下說:“不離開你,我們都不會離開你的。”
這話像解藥一樣,将南舟從噩夢中拯救出來。
南舟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也沒有看清眼前人究竟是誰,她只是覺得很寂寞,迫切需要一個擁抱,身體往前傾,她失控地鑽進陳詩懷裏,緊緊抱住陳詩。
南舟的身體很軟,像柔軟的雲朵,你可以把她抱成任何形狀,但你不舍得把她抱成任何形狀,你怕弄疼她,于是,她來的時候是什麽樣,走的時候還是什麽樣。
陳詩一動不動,沒有推開,沒有回抱。
這個擁抱很長很長,長到陳詩經歷完一場心理鬥争還是沒有結束。
明明發燒的不是陳詩,陳詩卻感覺渾身滾燙,不是身體熱,而是心熱。
整個人都在灼燒。
不,是被南舟禁锢的那部分在灼燒,火燒得太旺,把陳詩的心燒出一個缺口,從此,這個缺口永遠為南舟保留。
不知過去多久,南舟似乎抱着她睡着了。
陳詩怕南舟睡不舒服,想讓她躺下來,她把手放在南舟後腦,慢慢地扶着南舟往床上躺。
大概是失去那個擁抱讓南舟沒有安全感了,仰躺到床那一瞬,她毫無征兆地拽住陳詩胳膊,使勁向下一拉。
陳詩身體失去重心,哎呦一聲,腦袋直直地往南舟胸口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