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高睦默默記下皇太孫孫文昺的恩情時,孫文昺扶着皇帝,已經回到了乾清宮的禦書房中。
禦書房中只剩他們爺孫兩人後,孫文昺不複之前的憨厚情态,而是不解地問道:“皇爺爺不是說高睦忠正廉能,可為股肱,才讓他兼任孫兒的東宮官嗎?那為何今日還要如此……試探他。”
孫文昺想到皇帝今日的種種安排,其實想說“算計”,又覺得此話不敬,才改用了“試探”一詞。
“高睦為人,不群不黨,宜掌軍政。正好,此番韋百戰謀反,在軍中牽連甚廣,高睦是王昂的外孫,又是高凱的孫子,朕有意讓高睦提督京營,以安撫軍心。”
“皇爺爺是想讓高睦改授武職?還是臨時差遣?”孫文昺有些吃驚。王、高兩家國公府,在軍中故舊無數,高睦作為王、高兩府的血脈,從軍具有天然的優勢,但是本朝一向文武分途,而高睦以科舉入仕,如今是地地道道的文臣,按理來說,不該執掌軍政。
“自然是改授武職。”皇帝看了孫文昺一眼,鄭重地告誡道,“文昺,你記住了,文武互制,方是長治久安之道,無論何時何地,不可讓任何人出将入相。”
“孫兒明白。”
開國宰相林輔乾,當年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說到底,就是因為他與開國宿将走得太近了,讓皇帝感受到了威脅。林輔乾喪命後,別說軍中大将不敢與宰輔交好,就連朝中的普通小官,也牢牢記住了“文官、武将不可來往過密”這條不成文的鐵律。孫文昺正是明白這一點,聽說皇帝想要高睦“提督京營”,才會立馬感到吃驚。
“不過,皇爺爺威加海內,如今天下承平,四海賓服,已無武将用武之地。孫兒看,高睦精通刑名,心系萬民,在文治之上也頗有見地,若是改授武職,是否有些可惜?”孫文昺與高睦談史論政後,對高睦已有惜才之心,他是真的有些替高睦可惜。在孫文昺看來,高睦受限于勳貴出生和外戚身份,此生注定不能入閣拜相,已經是埋沒了,要是改任武臣,那這輩子只能去練兵演武,也太浪費才華了。
“天下文才,如過江之鲫,不計其數,忠勤可用的統兵大将,卻是可遇而不可求。高睦出生将門,和你小姑姑夫妻情深,今日又在你這欠下了救命恩情,實是最适合替你執掌兵柄之人。”
孫文昺本以為,皇帝安排他替高睦求情,是試探完高睦後,需要人搬臺階,此時他方知,皇帝是在幫他示恩于高睦,以便獲取高睦的“忠勤”。可是,聖人雲“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像皇爺爺這樣,對女婿都處處算計,未免有失為君之道吧?
孫文昺認為,高睦為官清正,一心為民,已可見君子品性。而他這個皇太孫,坐在儲君的位置上,手握君臣大義,且素無失德之處,高睦這樣的正人君子,沒有理由背棄他這個儲君。此外,高睦雖然是他那個周王二叔的妻侄,但高睦與周王妃素無往來,而他這個皇太孫與舞陽公主親情深厚,對高睦這個“小姑父”也向來親善有加,高睦就算僅從個人利益考慮,也理當支持他這個皇太孫。所以,孫文昺覺得,就算不考慮為君之道,皇帝對高睦的算計,也有些多餘。
不過,皇帝算計高睦,說到底,是在幫孫文昺鋪橋搭路。孫文昺雖然不認同皇帝的作法,面對皇帝這份不遺餘力的扶持,總不能不識擡舉,因此,他默默吞下了心中的質疑,感激涕零地說道:“都怪孫兒不争氣,才需要皇爺爺為孫兒費心謀劃。”
“此事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你爹走得太早。你年輕,又是初登儲位,根基不足,也是沒有法子的事。”皇帝提及自己猝然離世的長子,忍不住嘆了口氣。
韋百戰為人雖然驕橫了一些,領兵打仗卻是一把好手,皇帝原本是想将韋百戰留給太子當長城的。可太子突然病逝,二皇子周王身為皇帝的嫡次子,又是個胡作非為的性子,皇帝考慮再三,認為周王不足以承擔大任,才選擇了冊封孫文昺為皇太孫。如此一來,韋百戰這種不易駕馭的驕悍将領,對将來的年輕新君來說,就成了明擺着的後患,不得不除掉了……還有那些盤根錯節的勳貴勢力,皇帝擔心他們在孫文昺手下尾大不掉,也必須加以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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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數得着的武将,幾乎都出自勳貴,皇帝要清理勳貴集團,武将這頭,便難免青黃不接。皇帝想幫孫文昺維持文武互制的格局,必須幫孫文昺選定幾個靠得住的武臣,這才将主意打到高睦頭上。
高睦從未領兵,皇帝也不知道高睦是否有軍事才能,不過,京營這種位置,行軍布陣的能力是次要的,最要緊的是得有一顆忠心。高睦在官場上獨來獨往,與家族的關系也不親密,落在皇帝眼中,原本就是最令人放心的純臣做派,再加上高睦今日,明明眷戀舞陽公主,卻依然堅定不移地選擇了替母赴死,讓皇帝更加确信了高睦的品德。
退一萬步想,即便高睦将來不能移孝為忠,只要文昺握住高睦之母,甚至……握住錦衣,就是握住了高睦的軟肋。把軍權交給高睦,想來是可以放心的。
念頭轉至此處,皇帝對孫文昺說道:“王氏畢竟是高松壽的發妻,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等到高家謀反的案子了結時,朕會将王氏發往東宮為奴。你記着交代你的太孫妃,妥善安置王氏。”
如果真的只是給東宮增添一個奴婢,哪裏需要太孫妃親自操心呢?皇帝其實是在提醒孫文昺,別讓東宮妃嫔真把王夫人當奴婢使喚。
皇帝明顯想将高睦納為孫文昺的心腹,就算皇帝不提,孫文昺也知道,不能真将王夫人當作奴婢。他應諾道:“王氏是威忠武公王昂僅存的骨血,孫兒不忍見忠臣骨血為奴,想将王氏送往王昂的功臣廟打掃供桌,皇爺爺以為如何?”
女兒去父親的祠廟中掃灑,雖然挂着奴仆的名義,卻也是最大限度地保全王夫人的自尊了。而保全王夫人的自尊,就是保全高睦的顏面。孫文昺對高睦印象不錯,就算不是為了籠絡高睦,也願意給高睦這個體面。只不過,畢竟是“謀逆罪臣”的正妻,孫文昺不敢擅自做主,才有了這個請示。
自從高睦上疏控告丹陽侯鄭家後,皇帝就注意到了高睦的才德,及至高睦在應天府推官任上打出了鐵面無私的名聲,皇帝更對高睦産生了重用的心思,還對越國公府加大了關注力度。想起高松壽與王夫人水火不容的事跡,皇帝認為,高松壽寵妾滅妻固然不該,卻也怪王夫人有失柔順。而且,據皇城司的暗探回報,高廣宗與高廣業這對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失和,是因為高廣業想被王氏記為嫡子,兩人之間這場以弟告兄的鬧劇,說不準背後有王氏推波助瀾……要是把王氏放入東宮,沒得帶壞了東宮的妃嫔。讓王氏去王昂的功臣廟裏,青燈古佛了此殘生,也算是受罰了。
于是皇帝點頭道:“既然發去你的東宮當奴婢,自然任你做主。”
“孫兒明白了。”孫文昺明白,皇帝不僅同意了他的提議,而且又給了他一個示好高睦的機會。說起來,皇爺爺日理萬機,竟然還親自出手幫我拉攏高睦,似乎也很看好高睦呢……
“高睦這樣的人,就算不是将才,治軍必是能勝任的。只要能确保他的忠心,就算他在武官中不算出彩,你将來也得找個合适的機會,把國公爵位還給他。”皇帝的交代,恰巧響應了孫文昺的推測。
孫文昺視舞陽公主為至親,就算不為籠絡高睦,為了他的“小姑姑”,為了他将來的表弟,他承繼大統後,也是準備恢複高睦的爵位的。他毫不遲疑地躬身應道:“是,孫兒謹遵皇爺爺聖訓。”
皇帝看着孫文昺的背脊,眼底浮起了一絲笑意。文昺這個孩子,與錦衣從小要好,又恰與高睦君臣相宜,只要高睦能保持今日的忠孝本色,錦衣這輩子的榮華,想必是不用愁了。
說起來,今日之事,倒是可憐錦衣了。真沒想到,錦衣看到高睦飲藥,竟會如此急切。禦醫說,錦衣只是悲傷過度,才會一時暈厥,想必錦衣已經醒了吧?
皇帝想到舞陽公主時,舞陽公主并未轉醒。
早在皇帝把舞陽公主送去長樂宮時,就往長樂宮派了太醫。
太醫原本篤定舞陽公主很快就能好轉,只給舞陽公主呈上了一顆養血安神的丸藥,等發現舞陽公主遲遲沒有轉醒的意思時,他想起醫書上那些悲痛欲絕、長睡不醒的病例,原本确定舞陽公主沒有大礙的太醫,也難免忐忑了起來。
事關皇帝愛女,太醫不敢輕忽。正當太醫打算召集同僚會診時,高睦來了。
太醫在探問舞陽公主的病因時,就已經得知,舞陽公主是因為高睦身亡,才會悲不自勝。印象中的死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本就在為舞陽公主的病情懸心的太醫,差點沒吓掉半條命。
緩過神來後,太醫倒是卸下了擔心。他搬出了“心病還須心藥醫”的道理,建議高睦多與舞陽公主說說話。
錦衣暈厥了這麽久,太醫用了藥都不見好,高睦說說話,錦衣就能醒嗎?
劉賢妃對太醫的新醫囑将信将疑,抱着嘗試的心态,還是遣散了房中的侍從。為了給高睦留出說話的空間,劉賢妃本人也退出了舞陽公主的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