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皇帝跟前的總管太監叫“丁處忠”,僅看這一點,也不難知道,皇帝對忠心的重視。
此情此景,高睦深知,就算她舍不得國公之位,也必須舍棄,才能打消皇帝的疑心。她立馬應道:“回皇上,臣的丹書鐵券不在舞陽公主府,在威國公府,家廟供桌之上。”
“哦?”皇帝眉梢微動。
丹書鐵券不僅是世襲爵位的憑證,還可以用來免除謀逆之外的死罪,是許多公侯人家求而不得的傳家重寶。皇帝不願對舞陽公主小氣,想到越國公府有丹書鐵券,給高睦這個原越國公世子賜國公爵時,才給高睦也補了一塊。高睦倒好,別的公侯恨不得貼身保管的丹書鐵券,高睦遠遠地擱到了威國公府,還真是視名爵為身外之物?還有,他分明已經把王昂的威國公府賜給高睦當紀國公府了,高睦卻只以“威國公府”相稱,這是已經做好丢爵的準備了?
皇上心思百轉,面上卻不動聲色,對丁處忠揮手道:“那就派人去威國公府,取回紀國公鐵券。”
直到丁處忠領命而去,高睦都沒有半分變色,反而以“君子愛人以德”為理由,重提鄭氏子孫的罪行,勸皇帝依律懲戒。
皇帝見此,疑心稍減,嘴上卻問道:“其他驸馬家,都有世爵世官,你自己舍得爵位,卻不為将來的子孫着想,也不怕錦衣埋怨你?”
高睦根本就不會有子孫,就算有子孫,人生在世,若一心屍位素餐,與祿蠹何異?至于錦衣,高睦就更不擔心了。她篤定道:“以名爵傳家不如以才德傳家。公主深明事理,淡泊名利,必不會為此埋怨微臣。”
錦衣深明事理?皇帝想起幼女的淘氣,有些好笑,不過高睦這句“淡泊名利”,倒是說着了。皇帝贊道:“你倒是了解錦衣。”
高睦聽皇帝态度緩和,還以為打消了皇帝的猜疑,卻聽皇帝說道:“遼東兵将驕橫,常有不法之舉,朕一直想派人去安撫地方,卻苦于不能得人。難為你忠肝義膽,又是朕的女婿,朕打算派你去遼東當知縣,為朕鎮守一方,如何?”
高睦一怔。她的觀政期即将結束,是該授官了,要是只有她一個人,能去天高皇帝遠的遼東當知縣,對她這個女扮男裝的身份而言,其實不算壞事。可是,錦衣怎麽辦?遼東遠在塞北,可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
“怎麽不說話了?你不願去遼東?”
一般只有三甲進士中的無權無勢之人,才會被派去遼東這種偏遠的邊地當知縣。高睦二甲及第,又擁有勳貴出生和驸馬身份,任職邊縣,幾乎算是流放。想起這一點後,高睦意識到,皇帝要麽是對她極為不滿,要麽就是有心試探她的“忠肝義膽”。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不容人挑肥揀瘦,無奈高睦已經暴露了遲疑,再想應命已經晚了,她只好說道:“臣沒有不願意,只是擔心公主遠離鄉土,思念父兄。”
“若為錦衣顧慮,大可不必。朕年事已高,膝下離不開錦衣,你只身去遼東赴任即可。”
聽說舞陽公主不必陪自己遠赴遼東,高睦說不清是放心還是揪心,人卻已經毫不耽擱地叩首至地,應命道:“臣但憑皇上差遣。”
Advertisement
“甚好。去了遼東,善撫軍民,不要辜負祖宗英名。”
“謹遵聖訓。”高睦道。
适逢小太監回來複命,已經取來了紀國公鐵券。皇帝掃了這份丹書鐵券一眼,命人送去焚毀,又對高睦說道:“遼東的軍糧五日之後起運,你随船同行,也好有個照應。這樣吧,你拿着朕的手诏,今日就去吏部注官,五日收整行裝,想來也足夠了。”
禦前總管丁處忠,手捧皇帝手诏,走到了高睦面前。
高睦謝恩之後,雙手接過了手诏。她知道自己該告退了,卻忍不住再次說道:“臣奏疏中所言的鄭氏罪行,皆是臣訪查所得,只是丹陽侯府勢大,苦主皆不敢提告侯府,臣才冒昧上疏,直達天聽,望皇上救百姓于水火。”
“朕查明真相後,自會處斷,你只管去注官。”
“是,臣告退。”
高睦見皇帝摧毀了紀國公世券,又一心催促她注官,仿佛恨不得今天就把她踢到遼東,便覺得遼東之任成了定局。
她隐隐有些後悔,卻不是後悔控告丹陽侯府。
在苦主都不敢提告的情況下,高睦哪怕只是想要揭露鄭宗懋一人的罪行,也只有上疏這一個途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丹陽侯府惡貫滿盈,若無人站出來揭露罪惡,只會讓丹陽侯府越加嚣張,只會讓更多百姓遭受欺壓……所以,即便皇帝懷疑高睦報複丹陽侯鄭普,高睦也不後悔上疏。
那心頭隐約的悔意,又是什麽呢?
直到行至吏部門前,高睦依然沒想通。
高睦定了定神,打算走入吏部,卻被一個禦前太監攔住了腿腳,口稱皇上傳召。
我剛從乾清宮出來,皇上又叫我進宮幹什麽?
眼前的這位禦前太監,也是乾清宮有頭臉的太監之一,高睦認識他的臉,料想他不敢假傳聖旨,這才将信将疑地随他回宮。
回到乾清宮後,高睦直接被引入了偏殿。
皇帝看到高睦後,不等高睦行禮,就把高睦招到了身前賜座,還笑道:“傻小子,你舍不得錦衣陪你去遼東吃苦,舍得與錦衣千裏分隔?”
伴君如伴虎,即便皇帝重新擺出了翁婿親善的姿态,高睦也不敢大意。她用官腔應對道:“臣世受皇恩,理應為國盡忠,不敢顧私情而忘大義。”
“好!從前見你,一顆心都在錦衣身上,朕還擔心你兒女情長,難堪大任,此番你倒是讓朕刮目相看。大丈夫立世,合該忠君濟民,九死不悔!你為求公義,能舍爵舍家,正是偉丈夫本色!”
“皇上過譽了,臣不敢當。”高睦口上謙遜,心裏卻在懷疑,皇帝之前的舉動,都是試探。
“私室相處,還是稱‘父皇’為好。”皇帝笑容和藹,“今天試探之事,你不要多心。朝野皆知,鄭普與你有隙,那麽多公侯人家橫行不法,你偏偏狀告鄭家,就算朕不疑你打擊異己,外人也會疑你。如今既知你忠堅無畏,将來朕處置丹陽侯府,也無需為你顧慮風評。”
皇帝看似坦坦蕩蕩地承認了自己的試探,實際上還在問高睦:那麽多公侯人家橫行不法,為什麽你偏偏狀告丹陽侯鄭普家?
好在高睦為了摘出舞陽公主,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她不假思索地答道:“臣前些時日在刑部觀政,查閱往年刑案,看到了鄭氏家奴毆殺人命之案,覺得存有疑點,才對丹陽侯府查探了一番。是臣糊塗,忘了丹陽侯鄭普對臣封爵之事執有異議,自處嫌疑之地。”
“當年朕大封功臣時,諸将為了争功,險些動了幹戈。鄭普阻你襲爵,你能置之腦後,可見你為人寬宏,這不算錯處。不過,為人需寬,執法需嚴。朕觀你羅列鄭氏罪行,條理分明,于刑名之上頗有天分,有意命你為應天府推官,為朕整頓京畿。”皇帝說話之間,命丁處忠拿走了高睦手中的手诏,又當着高睦的面,把手诏燒成了灰燼。
推官掌理一府刑名。丹陽侯鄭家所在的上元縣屬于應天府轄縣,高睦要是出任應天府推官,就算皇帝不處理鄭家,高睦也能自己對鄭家問罪。如此看來,皇上已經不猜疑我了?
再加上,皇帝把那份命高睦去遼東就職的手诏都燒了,顯然不會再把高睦派去遼東。高睦見了,心中暗松一口氣,面上卻只是平靜地接受了新任命。
皇帝與高睦就着刑名的話題閑聊了幾句,高睦見皇帝打了個哈欠,借機提出了告退。
“這就要走?”皇帝手邊就是高睦的紀國公鐵券,他輕叩鐵券,揶揄道,“朕賞給你的丹書鐵券,還真不要了?”
高睦一落座,就看到了皇帝手邊的紀國公鐵券,知道皇帝并沒有将它焚毀。但是,她與皇帝坐話半響,皇帝都沒有賜還鐵券的意思,如今又這樣發問,是什麽意思?
高睦猜不透皇帝的心思,謹慎地應對道:“臣奉公守法,無需鐵券護身。”
從高睦之前走出乾清宮開始,皇帝就派人盯着高睦,知道高睦老老實實地捧着注官遼東的手诏去了吏部門前。如今又見高睦毫無讨回紀國公世券的意思,皇帝才算是徹底相信:高睦的舍爵之意,全然出自真心。
皇帝對高睦這種輕私利、重公義的表現極為滿意,親自把丹書鐵券遞到了高睦手裏,嘴上還親熱地說道:“好好拿着,你不要爵位,朕的外孫還要爵位呢。朕還指望,這個國公世爵,你和錦衣能子子孫孫,傳于無窮呢。”
高睦知道,此時此刻,她應該表現出感激涕零的模樣。可是,她做不到。
最終,高睦選擇了跪地叩首,口稱:“謝父皇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