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高睦聽說舞陽公主把她和劉賢妃比肩,頓感歡心。
沒等高睦的歡悅完全綻放,又聽舞陽公主問道:“青樓女子和良家女子為何不同?因為她們會和很多男人一起睡覺,所以髒嗎?”
不通周公之禮的舞陽公主,突然如此語出驚人,高睦聽了,意外之下,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了。可是,舞陽公主“只和你說”的信任,讓高睦不願辜負。她壓下咳嗽後,勉力應道:“公主說得是。世人都認為青樓女子污穢,所以她們和你十四哥的侍妾不同。”
“可是十四哥有那麽多侍妾,還有王妃。十四哥也和很多女人一起睡覺了,父皇怎麽不覺得十四哥污穢呢?”
舞陽公主聲音不大,甚至透着許多迷惑,高睦卻覺振聾發聩。同樣是與許多人睡覺,人們提到妓.女都嫌髒嘴,姬妾成群的嫖客,怎麽就無人鄙夷呢?沒有人敢把十四皇子綁進青樓。去青樓尋歡作樂的嫖客,一定是自願的;在青樓裏出賣皮肉的女子,卻大多都身不由己。那麽,為什麽招人唾棄的只有妓.女呢?
答案很簡單,因為嫖客是男人。
答案又很不簡單。同樣的事情,為什麽男人做了,就是買笑追歡的風流;女人做了,就是人盡可夫的無恥呢?
高睦忽然想起了母親說過的一句話。
母親說,只有做男子,才能真正是個人。
高睦原本覺得,母親這句話,有些失于偏激,這一刻,她卻似乎全明白了。
母親還說,天下間無論多光鮮的女子,都只是籠中鳥雀。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就說錦衣,作為皇上最寵愛的公主,她算得上世間最光鮮的女子吧。可是,錦衣只是想在野外自由自在地騎騎馬,只是想盡情踏青,只是想看看碼頭的熱鬧,只是想乘船,只是想挖竹筍……天下間任何一個男子都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錦衣貴為公主,卻無法獨自做到。
在她這個假驸馬的配合下,錦衣看似擁有了尋常女子難以享有的自由,看似可以走出後院那個牢籠,可是,還是有一個無形的籠子,籠罩在錦衣頭頂。
正因為這個無形的籠子,高睦今日才不得不暫時放過鄭宗懋。
若錦衣是男子,就憑鄭家那個“十三少爺”冒犯皇子的罪名,哪怕當場打死了他,也不算什麽大事。她又何須帶着錦衣藏頭露尾,生怕被人察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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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陽公主畢竟是才背完《女誡》的人,她隐約知道,自己的問題,有些離經叛道。許久沒聽見高睦吱聲,舞陽公主想起高睦也是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以為高睦不悅,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高睦的胳膊,輕聲問道:“高睦,你是不是不喜歡我說這些糊塗話呀?”
“嗯?”高睦剛剛回神,沒聽清舞陽公主的問題,只是下意識地應了她一聲。
舞陽公主以為高睦默認了,立馬說道:“高睦你別生氣,我以後再也不說這些糊塗話了。”
“沒有!我沒有生氣,公主說的也不是糊塗話。公主說得對,京中的青樓女子,大多都是被父兄牽連,才會被罰為官妓,只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憐人。我不該說她們污穢,要說污穢,也該是那些強迫她們賣笑的人污穢。”高睦不願舞陽公主自我否定,連忙搖了搖頭。語至最後,她還忍不住抱緊了舞陽公主的肩膀,篤定道:“公主很好,哪裏都很好。”
高睦記得,去年回京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舞陽公主。從看到舞陽公主的第一眼開始,高睦就知道,她是世間罕見的鮮活姑娘。在認清世間無所不在的牢籠後,再看舞陽公主,高睦真心覺得,她身上那份想常人所不能想、做常人所不能做的鮮活,彌足珍貴。
珍貴到,她生怕這份鮮活迷失在這個殘酷的世道中。
她真心覺得,身旁這個姑娘,哪裏都好。
身為皇帝愛女,舞陽公主聽過的好話,足夠填滿整個乾清宮。即便如此,高睦直白的誇獎,還是讓她感到了由衷的欣喜。她笑嘻嘻地抱緊了高睦,也認真地說了一句:“高睦你也哪裏都好。”
如果自己真的哪裏都好,母親怎麽會對她毫無留戀呢?高睦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但是,與舞陽公主一起生活後,她确實覺得,哪裏都好。
有舞陽公主在,她每日觀政之餘,忙着陪舞陽公主吃飯,陪舞陽公主習武,為舞陽公主寫話本,就連休沐之日也往往填滿了各種游玩計劃,日子仿佛永遠不會空虛。有時什麽都不做,甚至獨處,她的內心也是前所未有的充實。
不過,鄭宗懋事件後,短期之內,高睦不宜帶舞陽公主出京游玩了。
在鄭宗懋事件的風頭過去後,高睦也沒有急着出京,而是往上元縣派出了人手,查探丹陽侯鄭家的消息。
事實證明,高睦推測得不錯,鄭宗懋的确不是第一次強搶民女。高睦派去秘密探查的人手發現,鄭宗懋似乎十分享受強取豪奪的過程,常年以打人取樂,手下斷送過不少人命。平民百姓不敢與侯府相争,往往忍氣吞聲,有些無恥之輩還主動獻出了家中的女兒,偶有苦主想去縣衙提告,不是死于非命了,就是主動撤案了。
哪裏有這麽多恰到好處的死于非命?高睦越查越驚心。
從鄭宗懋的行事風格來看,高睦甚至懷疑,如果她真的只是一個普通富戶,那天遇到鄭宗懋時,不僅錦衣會被搶走,鄭府家丁嘴中的“找死”也不會是一句空話。
能養出鄭宗懋這樣為非作歹的子孫,丹陽侯府的家風可想而知。偌大一個丹陽侯府,惡名在外的主子,不止鄭宗懋一人。高睦甚至懷疑,從丹陽侯鄭普往下,整個丹陽侯府都爛透了。
鄭家老宅附近的十裏八鄉,但凡是塊好地,幾乎都成了丹陽侯府的田莊——原本的田主,不是丢了性命,就是淪為了鄭家的莊客。
名下多出了這麽多人口土地,鄭普這個丹陽侯府的大家長,會清清白白、毫不知情嗎?不知道鄭普相不相信這個鬼話,反正高睦是不信的。
當今皇帝一向嚴刑治國,對勳貴卻格外優容。高睦早就聽說了,勳貴人家中不乏橫行不法之輩,但是她真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無法無天!
要知道,上元縣可是京師應天府的附郭縣,與皇城不過是咫尺之隔。天子腳下的情形,尚且如此觸目驚心,那些遠在京外的公侯子弟,又該何等的飛揚跋扈?
高睦出仕為官,雖是為了擺脫越國公府,卻也存了顆為民請命之心。丹陽侯府的惡行,高睦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她無法再置之不理。她不再針對鄭宗懋一人,而是圍繞整個丹陽侯府的罪行,多方收集線索,最後,直接上書控告丹陽侯府“多行不法”。
上疏次日,高睦就被皇帝召到了乾清宮。
成為舞陽公主的驸馬後,高睦多次來過乾清宮,卻都是在偏殿以“女婿”的身份與皇帝相處。而這一次,是以臣子的身份,跪在了乾清宮正殿。
“這是你寫的?”皇帝在高睦行禮之後,沒有讓她平身,而是将一本奏疏扔在了高睦身前。
“是。”高睦心中一沉。她之所以公開上疏,就是怕皇上包庇鄭家。如今看來,還是徒勞?
“好你個高睦,朕還以為你是個忠厚人,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然如此記仇。怎麽,鄭普不願你當國公,你就想讓他丢爵破家?”
高睦的确記仇。就連聖人都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她為什麽不能記仇呢?正因為記仇,所以她一入修山書院,就研究起了本朝律法,想要在越國公高松壽以及朱姨娘等人身上讨回公道;當發現律法也無法幫她報仇時,她又抓住機會,在皇帝面前捅出了朱姨娘京城買兇之事,總算讓朱姨娘償命了。
不過,高睦視國公之位為累贅,自然不會在意誰反對她當國公。皇帝不提,她都忘了,皇帝命她承繼威國公府時,丹陽侯鄭普曾領頭反對。皇帝的“報仇”之說,更是無從談起。
高睦聽出皇帝懷疑自己的動機,反而覺得事情還有轉機,她很快叩首道:“皇上明鑒,臣不敢诋毀丹陽侯府。鄭家子弟惡貫滿盈,以致南鄉百姓聞‘鄭’色變。臣深沐皇恩,不敢不上達天聽,奏疏所言,句句屬實。臣願奉還紀國公爵位,以證丹心。”
“哦?為了證明你不是找鄭普尋仇,你願意放棄紀國公爵位?”
“是,臣于國無功,德不配位,本就不配稱國公。”
皇帝冊封高睦的诰書,寫着“授爾紀國公之爵,永為子孫世祿”。距離冊封之日,不過月餘功夫,要是高睦這個紀國公的位置還沒坐熱乎,皇帝就把這份“子孫世祿”收回來了,聖旨豈不成了兒戲?皇帝懷疑高睦看準了他的顧慮,才在這故作大方。他冷笑道:“也好,朕本就看在錦衣的份上,才擡舉你世襲顯爵,你既然不識擡舉,那就罷了。丁處忠,去,派人去舞陽公主府,把紀國公的丹書鐵券給朕收回來。”
他倒要看看,高睦是真的寧願舍棄國公诰券也要為國除害,還是在這沽名釣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