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出宮之後,高睦先去了威國公府,将丹書鐵券重新放到了外祖父王昂的神主之前。
威國公府中,只留了幾個負責掃灑的老仆,家廟所在的這個院落,更是尤其寂靜。
安置好丹書鐵券後,高睦置身于無人窺視的家廟中,終于吐出了一口濁氣。
今日面聖一波三折,着實讓人有些心累。
高睦觀政一年,發現很多六部堂官提及皇帝時都是十足的小心翼翼,她從前不懂,今日卻似乎有些明白他們這份謹慎了。
今後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當推官,少不得還要面對皇帝的權術,一想到這一點,高睦就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回頭想想,出任應天府推官,還不如去遼東當知縣。畢竟,京師豪貴衆多,就算她一心為民請命,也免不得受人掣肘;去邊縣當個父母官,好歹能為百姓做點實事。況且,僅從個人利益考慮,外放為官,天高皇帝遠,她女扮男裝的秘密才更加保險。那麽,之前聽說改任應天府推官時,她怎麽就松了口氣呢?
回到舞陽公主府後,高睦才想清楚答案。
确切地說,一看到舞陽公主的身影,高睦就看清了心中的理由。
她松了口氣,不是因為喜歡出任應天府推官,而是因為不用遠赴遼東。
因為,遠赴遼東,意味着與錦衣分隔千裏。
是不舍啊。
好不容易有這麽一個家人,她舍不得與她分別。
從皇帝的行事風格來看,高睦猜測,她今日去吏部的路上但凡有一絲遲疑,恐怕就真的要去遼東了。
一想到自己險些與錦衣千裏相隔、不知何時才能重逢,高睦就滿心惶恐。她疾行數步,奔到了舞陽公主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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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陽公主周圍的侍女,注意到高睦的疾行,都有些詫異驸馬的反常。
要不是侍女林立,高睦真想抱一抱錦衣,好讓自己徹底安心。
舞陽公主注意到了高睦的注視,有些擔憂地問道:“高睦,你盯着我幹什麽?出什麽事了嗎?”
“無事。”高睦搖了搖頭,勉強移開了視線。
“真的無事嗎?你今天看起來,與平素不太一樣。”舞陽公主以為高睦顧慮侍女在場,她屏退侍從後,又再次确認了一遍。
思念、不舍,這些強烈的情感表達,在王夫人眼中,都是軟弱。高睦受王夫人影響,恥于示人軟弱,她又不願讓舞陽公主誤解她在隐瞞,遂道:“我上疏控告了丹陽侯鄭家的罪行,皇上應該很快會懲處鄭家了。”
高睦查出鄭家的罪行後就對舞陽公主提及過,舞陽公主對此十分義憤,聽說鄭家會得到懲處,她立馬眼前一亮:“真的嗎?”
高睦肯定地點了點頭。皇帝既然打算把她放到應天府推官的位置,又對她說了“執法需嚴”這樣的話,高睦料想,皇帝定會對丹陽侯府有所處置。
“那太好了!”舞陽公主拍了拍手掌,又追悔道,“上次那個壞家夥,早知道他那麽壞,就應該多打他幾棍的。”
舞陽公主自從聽說鄭宗懋強搶民女、草菅人命的累累罪行後,就一直後悔放過了他。要不是高睦對她分析了利害,她恨不得回到與鄭宗懋相遇的那天,當場打死鄭宗懋,好讓他早點償命。
好在皇帝沒有讓舞陽公主失望。不出高睦所料,皇帝果真處置了鄭家。
皇帝對勳貴一向寬容,高睦本以為皇帝只會處置幾個鄭家小輩,敲打敲打丹陽侯鄭普,沒想到,鄭普竟被奪爵軟禁,身負人命債的鄭家子孫,也全都被判了絞立決。
朝中許多人都以為皇帝愛屋及烏,偏心小女婿,才對丹陽侯鄭家痛下狠手。一時間,勳戚大臣與高睦相遇時,紛紛客氣了許多。
高睦在這份客氣裏,迎來了告身,正式成為了應天府推官。
常言道,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自古以來,平民百姓皆是畏官如畏虎,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不願對簿公堂。應天府作為京師所在,轄地內權貴雲集,哪怕看似寒酸的路人,也說不定與哪家豪門沾親帶故。有鑒于此,就連歷屆應天府尹,也往往謹小慎微,生怕得罪哪家貴人,應天府境內無權無勢的小民,更是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更別提與人争訟了。
在這種人人畏懼公門、不敢争訟的氛圍裏,即便應天府是人口最多的州府,推官衙門的訴訟量,也十分有限。高睦走馬上任半個月,竟然連一張訴狀都沒收到。
如果高睦沒有親眼見識鄭宗懋“強搶民女”的嚣張,她大約會天真地認為,京師首善之地,就是如此歲月靜好。
在其位,謀其政。既然知道許多罪惡都被抹殺在了黑暗之中,高睦便不願躺在看似清平的無訟世界裏裝聾作啞。她翻出了府衙裏中途撤訴的舊案,順藤摸瓜。
遞到了應天府的案子,還能中途撤訴,背後既少不了對苦主的威逼利誘,也需要應天府睜只眼、閉只眼。能做到這兩點的人家,背景注定不簡單。
高睦順着這些不了了之的舊案,挖出的每一個幕後黑手,都是京城裏數得着的權豪之家。由于時間相去太遠,這些舊案的證據大多已經湮滅了,甚至許多苦主都已經無聲無息地化成了枯骨,高睦就算是青天在世,也很難重新定案。
不過,高睦重問舊案的舉動,震懾了推官廳的皂吏。他們知道高睦不好糊弄,不敢再耍弄從前那些息訟的手段,好歹讓高睦接到了狀紙。
在複核應天府轄下諸縣初審的案件時,高睦也格外仔細。尤其強買民田、毆傷人命之類的案件,背後往往有豪強的身影,高睦刨根究底,逼着各縣深挖案情,不容任何人用奴仆頂罪。
一頭是得罪不起的權貴,一頭是高睦這個來頭不小的驸馬上官,應天府轄下的各縣縣官兩頭為難,索性把棘手的案子全都推到了府衙。
高睦來者不拒,無論是勳貴子弟,還是皇親國戚,通通發下牌票,拘來問案。
這些高門大戶,哪裏肯聽憑傳喚?他們大門一關,把高睦派去的捕快擋在了門外。
捕快們本來就不敢去顯貴人家索拿罪犯,他們樂得吃閉門羹,紛紛哭喪着臉,口稱“無能”,空手回到了高睦面前。
在一群垂頭喪氣的捕快中,有一隊鼻青臉腫的捕快,看起來尤其可憐。他們這一隊人手,本是去拘拿鄂國公之弟魯超的,正逢魯超宴客,看到應天府的牌票,自覺丢了面子,竟将捕快們痛打了一頓。
高睦正需要殺雞儆猴的機會,她讓自己的護衛換上了捕快的裝束,親自帶人砸開了魯超的大門。
魯超被人砸開大門後,勃然大怒,他點齊家丁,想對官差大打出手,認出為首的高睦,以及高睦身上的六品官服,他才知道高睦成了應天府推官。
丹陽侯鄭家才垮臺,魯超哪裏敢與高睦鬥毆?他撇開家丁,從後門逃到了鄂國公府。
高睦早在魯超家的後門處布置了人手,得知魯超出逃,她不緊不慢地跟到了鄂國公府,哪怕鄂國公說情,仍将魯超擒回了應天府大牢。
京城高官無數,應天府推官區區六品,在當朝顯貴眼裏,只是不值一提的芝麻官。許多高門大戶,像魯超一樣,平素根本不會注意應天府屬官的變動。高睦從越國公府擒走魯超後,別說官宦之家了,就連許多平民百姓,都注意到了高睦這個硬氣的推官。
高睦與鄂國公府無冤無仇,卻大張旗鼓地從鄂國公府綁走了魯超,甭管魯超是何罪行,鄂國公府的面子,算是被踩到了地下。一些與高睦打過交道的官場老手,回憶着高睦的為人,覺得高睦不像莽撞之人。他們摸不清高睦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還是打定了鐵面無私的主意,總之,先交代家人安分守己,別撞到高睦槍口上,總是沒錯的。
那些收到了高睦牌票的貴家,已經撞到了高睦槍口上,想靜觀其變都沒有機會了。他們為了保全子孫,也是為了保全家族顏面,各顯神通,變着法子找人搭橋牽線,想用人情財貨誘使高睦高擡貴手。
無論是何人出面宴請,高睦一概婉拒,就連越國公高松壽以家宴相召,她也聲稱公務繁忙,無暇過府。
軟刀子行不通,習慣了為非作歹的高門顯貴,就該掏出硬刀子了。奈何高睦出生勳貴,又是舞陽公主的驸馬。他們要是敢拿舞陽公主的安危威脅高睦,皇上第一個扒了他們的皮。拿越國公府開刀?越國公與他們這些勳貴本來是是一夥的,真要是動了越國公府,勳貴集團的內部就得先亂上一場。況且,聽說高松壽對高睦這個兒子極為無情,高睦如今已經自立門戶了,說不定巴不得越國公府倒黴呢。
有些陰暗之輩,甚至懷疑,高睦就是與高松壽不和,才會特意與他們這些勳貴為難。要不然,大家都是名将後代,祖上都為國家立下了赫赫功勳,侵吞幾畝良田,霸占幾個民女,傷殺幾個賤民……算什麽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