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皇上寶愛功臣之心,遠邁前王……”
“王昂在天有靈,得知皇上追念,必會感激涕零……”
在場的侍臣實在想不出還能如何追賞王昂,只好先說幾句歌功頌德的套話。
又有人勸道:“越國公世子高睦會試登科,年少有為,又蒙皇上聖旨褒贊。王昂得知外孫出衆,想必足慰英靈。”
皇帝聽到高睦的名字,心中得逞,面上不動聲色地贊道:“恩,武臣子弟往往以習文為苦,殊不知,讀書知禮,方可守身。難得高睦好學,未及弱冠就能揚名科場,朕聽說,他也未曾荒廢家學,文武兼修,堪稱英傑。”
能充當皇帝侍臣的,都是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的家眷,大部分都參加了南樂公主府的花會,自然聽說了花會上的風波。原本事涉舞陽公主的清譽,他們已命家眷緘口,此刻聽到皇帝盛贊高睦,他們很快想起了前幾天的花會。
善體聖心的侍臣提議道:“高睦雖只是王氏外孫,卻是王昂唯一的後裔。依臣愚見,皇上欲對王昂盡報功之心,莫如讓高睦結姻帝室,永沐皇恩。王昂泉下有知,定感快慰。”
“哦?朕當年将第四女成安公主嫁給德充的兒子,就是想讓兩家永序骨肉之情,可惜成安不争氣,未能給王氏留下血脈。若能在高睦身上延續姻親之好,也算是了卻了一樁憾事。”皇帝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人選,不久之後,他又搖頭嘆道,“只是,朕待字的孫女都還年幼,與高睦年歲相當的,只有朕的幼女舞陽公主。朕若讓舞陽出降高睦,那就是姐妹嫁甥舅,兄妹變姑侄,有傷名教,不妥。”
其實,太子的次女年滿十二了,與高睦的年齡差不算太大。皇帝如果真想給高睦配個孫女,不是沒有人選。
皇後崩逝多年,皇帝不曾再冊立新後,太子正妃作為皇家的冢婦,接手了很多內廷事務。舞陽公主絕食了整整三天,又曾發生暈厥,還傳召了太醫看診,主管內廷的太子妃,又不是個聾子,自然是聽到了風聲的。外臣不知道舞陽公主絕食尋死之事,太子通過太子妃,卻對此有所耳聞。他還知道,幼妹絕食,就是為了高睦。
因此,太子侍立在皇帝身側,一聽皇帝提及“高睦”,就猜到了父皇的意圖。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皇帝一眼,顧忌外臣在側,最終沒有張嘴。
皇帝如果真的覺得“有傷名教”,提都不該提舞陽公主。侍臣們不清楚皇孫女們的年齡,卻聽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他們之中不乏熟知歷代典故的飽學之士,早已說道:“先秦列國,世代為婚,互稱甥舅,屢見姐妹嫁叔侄、兄弟娶姨甥之例。古人未以此為非,故前史不譏。舞陽公主與高睦血脈不同,本非尊屬。帝女下降,妙擇勳賢之門,此古今通典。臣以為,高睦與舞陽公主年德相稱,尚主無有不妥。”
又有侍臣援引前朝的事例,充分證明了高睦與舞陽公主的輩分差別不足挂齒。
附和聲中,仿佛舞陽公主不嫁給高睦,才是傷了名教。
“朕與德充,名為君臣,實同兄弟。朕的女兒嫁給德充的孫輩,還是欠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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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原來皇上既想将舞陽公主許配給高睦,又不想因為這樁婚事自貶輩分啊……作為皇帝的顧問之臣,為皇帝分憂解難,本來就是侍臣的責任。也不知是哪位侍臣敏捷,迅速想到了宋代舊例。
“皇上,宋代制度,公主出降,驸馬升行,避舅姑之禮,彰公主之尊。”
所謂“升行”,是指提升驸馬的行輩,讓驸馬以父為兄,名義上成為祖父母的兒子。如此一來,原本的公公婆婆,變成了公主的兄嫂,公主就不用屈尊侍奉公婆了。
事實上,“驸馬升行”并非貫穿宋代的典制,只是特殊背景下的權宜之計。不過,侍臣提及此事,本來就是為了給皇帝找一個擡輩分的借口,所以他口稱“制度”,仿佛宋代一直如此。
舞陽公主鐵了心要嫁給高睦,皇帝心疼女兒,又不想矮王昂一頭,那就只能提升高睦的輩分。他本來就等着臣子替他提出這個辦法,沒想到還有前代的舊例做支撐,頓覺驚喜。
萬事俱備,就只看高睦配不配當這個驸馬了!
“父皇,孝為治國之本,驸馬升行,亂父子之道,深礙綱常,還望父皇三思。”
移駕便殿後,周圍沒有了起居注官員,也沒有了侍臣,太子立馬吐出嘴邊的勸谏。
“你十九妹三天不肯吃喝,你不知道?”
“兒臣知道。”太子猶豫了一下,提議道:“四妹仙逝多年,二弟與弟婦遠在周地,與十九妹也難得一見。依兒臣之見,直接讓十九妹嫁給高睦,也無傷大雅。十九妹與高睦,見到二弟夫婦後,各論各的稱呼,就夠了。”
遠的不說,就說七弟素好女色,他的姬妾中,就有一對親姑侄。所以,比起用“驸馬升行”的辦法混亂父子倫常,太子真心覺得,父皇要想成全十九妹,不如就讓高睦直接尚主。等他們與二弟夫婦私下相見時,十九妹與二弟該論兄妹的論兄妹,高睦與二弟婦該論姑侄就論姑侄;至于人前相遇,則有國禮。
“那我們皇家豈不比威國公府、越國公府低了一輩。”皇帝瞥了太子一眼。
綱常禮教可以幫皇帝教化百姓,皇帝和太子一樣重視。但是,在皇帝心中,最大的綱常,就是皇權至上。
君是君,臣是臣。就算帝女嫁給功臣的孫輩,天下人也不敢因此小觑皇室。是以,太子不覺得這是問題。但見皇帝在意,他便說道:“那父皇還是為十九妹另選良配吧?十九妹若是喜歡文士,兒臣也認識不少青年俊彥。”
“前日,你十九妹哭得人都厥了半響。若能另選,朕何須為高睦費心。朕已經答應錦衣了,只要高睦德行尚可,就讓錦衣如願。”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為人子女,婚姻大事,也向來是唯遵父母之命。十九妹日前的舉動,有違孝道,也有傷女德,父皇不宜姑息。”太子師從名儒,性情仁厚,素來友愛手足。弟、妹犯錯時,太子幾乎總是會幫忙求情,但是,這一次,舞陽公主利用父皇的寵愛,以自身性命逼迫父皇妥協,他真的覺得大錯特錯。哪怕不提絕食之事,私定終身,也是大大的背禮呀!
對一個女子來說,無論是不孝,還是女德有虧,都是大罪。
怎麽?太子的意思是,朕“姑息”錦衣,害得錦衣有違孝道?有傷女德?大錯特錯?
皇帝以為太子在指責自己,冷言冷語地說道:“你的女兒你不在意,朕的女兒朕在意。錦衣的婚事,朕就是要給她一個如意郎君。此事朕意已決,不要多言。”
太子臉色一白。他聽出來了,皇帝意有所指,指向了他早亡的長女——壽張郡主阿柔。
他不在意阿柔嗎?那是他的嫡長女,是他最愛重的女兒!他為她選擇夫婿時,也是精挑細選呀!
郡主的夫婿,民間俗稱郡馬,官方稱號是“儀賓”。太子為壽張郡主選定的儀賓,出自書香世家,精通經學,為人淳厚,只是相貌有些寝陋。
在太子心中,無論娶妻還是選婿,都應重德不重色,他真的不明白,壽張郡主婚後為何會郁郁寡歡。即便壽張郡主已經英年早逝,太子還是覺得,如果讓他重選一次,他還是會為女兒選擇原來的儀賓。
只不過,乍然想到早亡的長女,又聽出了皇帝言外的譏諷,太子難免傷心。隔了半響,他才行禮應道:“是,兒臣遵旨。”
二十年前,皇帝就已經開始讓太子輔理朝政了。太子政務繁忙,留下來本是為了勸皇帝放棄“驸馬升行”,如今既然注定無果,他也不再浪費時間,順勢提出了告辭。
“嗯,殿試之後,你替朕會會高睦,瞧瞧他是否配得上錦衣。”皇帝點頭允許太子離開,卻将考察高睦的任務交給了太子。
太子:……
父皇不是說,十九妹的婚事,不讓我“多言”嗎?卻讓我經辦?
“去吧。”皇帝笑着遣走了太子。
無論國事還是家事,每當太子與皇帝意見不合時,總是會等到人後,才會委婉地說出自己的見解。只此一點,便足見太子的分寸。皇帝對他這個太子,是極滿意的。他此前一時惱怒,才會戳中太子的痛腳,一見太子落寞,皇帝就後悔了。
皇帝不願意因為一件小事與太子産生隔閡,讓太子去考察高睦,算是委婉地安撫了太子。
太子既然反對驸馬升行,為了合理地阻斷高睦與舞陽公主的婚事,必會仔細試探高睦的人品。屆時,皇帝躲在暗處,與太子一明一暗,也能更全面地審視高睦。
此外,皇帝也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即便他如今身子骨還算硬朗,天下也早晚會傳到太子的手上。為了錦衣好,錦衣的驸馬,也必得讓太子看得過眼,将來的日子才會更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