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茯芍仰頭, 石坑之上立着一道清瘦的人影。
一條雄蛇,穿着青色長衫,手中抱着書冊, 正擰眉t困惑地打量她。
“你是誰?”茯芍反問。
她感覺到, 對方的修為已瀕臨三千年, 是一條即将突破頂級大妖瓶頸的蛇。
曉音曉琴沒有和她提到過這號人物。
對方撫了撫鼻梁上的奇怪片狀玻璃, “我是刑司總司秦睿, 你是什麽蛇?”
刑司總司……聽着像是統管整個刑司的妖。
那麽這裏就算是他的轄區領地。
想了想,茯芍還是給領主一點面子,從坑底回到了岸上。
衣袂翻飛間,茯芍立在了秦睿面前。
秦睿的長相斯文俊秀,長衫攜書, 和書中描寫的書生一模一樣,只是過于俊俏, 帶一分蛇妖的陰柔邪氣。
“我是茯芍。”茯芍向領主通報了姓名, “剛入宮的醫師,來負責這片蛇田裏的小蛇。”
說完, 她湊近了一點,盯着秦睿臉上的兩片玻璃問:“這是什麽?”
秦睿不着痕跡地後退半步,“是叆叇。”
“叆叇?濃厚的雲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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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秦睿道,“它确有撥雲見日之效, 能加強我們一族的視力。”
他頓了頓, 繼而取下臉上的叆叇,交給茯芍, “要試試麽。”
茯芍接了過來, 學着他的樣子戴去了臉上。
她的視線透過那兩片玻璃,輕微的一點眩暈之後, 整個世界驟然清晰了起來!
她能看見草葉的脈絡、地面的土礫,一切事物都前所未有的清晰。
“真是個厲害的法寶。”茯芍震驚,“不需要将妖氣凝于雙目就能獲得如此眼力。”
秦睿沖她伸手,示意她還回來。
茯芍喜歡這件法寶,但畢竟是領主的東西,遂摘下還給了他。
“我聽說過您。”秦睿微微低頭,“這一次比試的魁首、蛇王欽點的頂級大妖。”
他戴回愛戴,又道,“茯大人,您的實力不容置疑,但這裏非比尋常,您只需站在上面,不必深入。”
“我正想問你一些事。”茯芍道,“為什麽要用同族來處理‘廢物’,用狗豈不是更好?”
秦睿搖頭,“它們不是用來處理‘廢物’的。”他停頓了一下,省略了前因,沒有展開細說,“後來數量增多,慢慢才演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這裏的環境根本不适合它們居住。”茯芍不管之前發生了什麽,她只在乎之後的事,“它們的情況不好,必須分開。”
“恐怕不行。”
秦睿看着清瘦颀長,一臉斯文,但在面對修為高于自己的茯芍時,無有半點怯意,自始至終不卑不亢,甚至還有些厭倦之色。
“茯大人,如今石坑裏的已稱不上是蛇了。它們喪失了蛇的行為能力,放出去會不分緣由地主動襲擊百姓。對于絕大多數妖而言,它們的毒液足以致命。”
“就是因為你們不分窩控制,導致這裏的蛇相互媾和,數量才會越來越多。”
秦睿點了點頭,“是的,所以我們每年會來清理一次,保證數量不至于過于膨脹。”
茯芍的臉色冷了下來。
處理病蛇便罷了,把好好的蛇也清理掉,這無異于自斷手腳。
“秦總司,你也是蛇。”她重聲提醒。
秦睿愣了愣,沒有理解這句話和他先前說的有什麽聯系。
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茯芍在說什麽。
雄蛇綻出了一抹淺淺的笑意,這笑容将他臉上的陰郁厭倦沖淡,煥發出少許容光。
他頗有點無奈地開口,道,“茯大人,我們不是狗,也不是猴子。”
對蛇而言,群體、同胞,都無關緊要。
茯芍的臉色更冷。
她不明白,為什麽外面的蛇都不在乎同伴。
他們是同類,是一個族群,蛇族已經飽受外患了,人類鄙夷他們、各族算計他們,他們自己為什麽還不團結一致。
她看出秦睿對小蛇們的冷漠,他也并非真的擔心小蛇們跑出去咬傷其他妖,只是覺得惹出騷亂後會連累到他。
“既然你不在乎它們,那我可以從這裏帶一些蛇回去麽?”茯芍問。
“請便。”秦睿颔首,“只是帶走之前需到書辦那裏做一登記。”
茯芍沒有問題了,轉身又跳進了石坑裏,繼續思考如何布局。
秦睿站在上面,灰色的瞳孔透過叆叇看着底下的雌蛇。
他駐足觀望了片刻,接着轉身離去,不再勸她遠離。
五萬條蛇,只有區區兩畝地,想要增大蛇居空間,只能在垂直方向上下工夫。
茯芍打算建造一些蜂巢一樣的居所,又怕給了這些小蛇可以攀爬的高度,它們就會跳出石坑,游去外面。
毒蛇并不會主動傷人,但它們已經失去了理智,放任出去确實危險。
茯芍沉吟着,雙手結印,對準腳下。
轟——
四周大地震動起來,整個石坑不斷往下沉去。
這一動靜引來了刑司中的妖,他們趕到蛇田,赫然瞧見肮髒腥臭的毒蛇田裏立着個雌性。
“修士?”有妖驚疑。
那雌性看不出妖的特征,倒有一股女修士的氣質,白裙素衫、仙姿逸貌,周遭的氣息潔淨如玉。
“哪有修士敢跑來這裏。”
“妖也不敢來這兒啊,她幹啥呢。”
“好臭……太臭了,不行,我得斂息。”
石坑之上,仲妖捂着鼻子議論紛紛,看着石坑一沉再沉,往下陷了将近一引。
正當衆妖以為結束時,忽地,又一聲重響,平整的石坑底部凹下去了幾道彎曲的寬槽。
這些槽寬一丈半至兩丈,深度只有兩尺,蜿蜿蜒蜒地均勻布在坑底。
做完這些,茯芍把隔在東西之間的結界撤了,如法炮制将西半邊的堆積物也清理幹淨。
岸上衆妖驚愕地看着她清理蛇田。
“她該不會是要安置這些瘋蛇吧?”
“那她才是瘋了。”
但臭味去除總是好事,衆妖終于得以呼吸。
“我早就說了要麽把它們處理掉,要麽定期清潔一下。隔着這麽大個園子,每天都能聞到這股臭味。”有妖開始抱怨,“我都被熏臭了。”
“誰說不是呢,因為這股味道,都沒雌性理我了。”
身邊的妖嗤笑道,“誰清理?你去?”
“我才不去,髒死了,那些瘋蛇又那麽毒,我可不想被咬一口。”
“那你說個什麽勁兒。”
“這是找來專門清理蛇田的妖?真漂亮,這活兒也太糟蹋她了……”
茯芍還在繼續。
石坑整體下沉了十丈,這十丈的高度是茯芍要用來做蛇居。
如果現有的高度上建立“蜂巢”會讓小蛇們爬出去,那麽只要把石坑加深就行了。
她在光滑的石壁上引出便于攀爬的凹凸面以及杆子,每隔一段距離便鑿出或大或小的洞穴。
平滑的石壁頓時變成了類蜂窩狀,僅壁上鑿的洞,便能容納兩萬條蛇。
地面處,茯芍又引出一座座假山、一棵棵玉樹。
假山中的石洞,枝條茂密的玉樹,這些都可為蛇提供隐蔽身形的去處。
茯芍大肆揮灑着土屬性的法力,建築了蛇窩,又往遍布坑底的寬槽裏注入清水。
她揮袖之間造山掘河,前一日還惡臭腌臜的石坑頃刻之間改天換地。
衆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施展法力,“這些瘋蛇有新的用場了?”
“沒聽說啊。”
“那為什麽住得這麽好……”
不僅布局精美,所用材料也不菲。那假山用的是透閃、靈璧,玉樹用的岫岩、陽起。
如此環境,除了密度過大外,和權貴們愛寵的居住條件無有區別。
不停變動的環境使蛇群躁動了一會兒,喂了秘藥的它們失去了畏懼情緒,并沒有被茯芍的動作吓到。
但攀爬纏繞的本能,還是讓它們在找到着力點後飛速爬了上去。
茯芍回眸,看着自己造出來的石洞山樹上爬滿了小蛇,河裏也游擺着蛇尾,心情終于舒暢起來。
半數蛇躲進了洞穴裏,看不見身影,大幅利用垂直空間後,石坑裏看着清靜了不少,再不像之前那樣一大團亂麻。
茯芍沒有止步,這樣的居住條件還是不像話。
長期壓抑的生活使這些蛇的狀态并不如意,全靠秘藥保持着機體亢奮。
茯芍伸出蛇信,細細探查小蛇們的狀态。
除了排洩物殘留的臭味外,空氣中另有一股惡臭。
那是病氣的味道。
幾乎所有蛇的嘴裏都潰爛了,亦有半數的蛇腹部長出了黴斑。
茯芍找出幾條狀态格外差的蛇,準備帶回醫師院重點調養。
她伸手去捉蛇時,小蛇們暴躁地轉頭咬她。
坑上有妖疾呼:“危險!放下!”
這聲提醒并非出于關心,而是在見識到了茯芍的法力之後,意識到她或許是一位大人物。
茯芍充耳不聞,皮膚上有黃玉鱗閃過,毒蛇森白的獠牙狠狠咬下,沒有咬穿茯芍的皮,倒把自己兩個牙尖尖給崩斷了。
茯芍大驚,“你看看你,多冒失呀!”
坑上衆妖望着孤身深入t蛇田的茯芍,陷入沉默。
或許,最冒失的不是那條毒蛇呢。
“小淘氣。”茯芍點了點它的蛇吻,把它往自己胳膊上放去,“自己盤緊。”接着便去拉下一條蛇。
她挑選了十條病得最厲害的,帶回去試水。
當茯芍縱身躍出石坑時,圍着看熱愛的衆妖紛紛如潮褪去,敬佩又複雜地看着茯芍。
她的頭頸、雙臂,整個上身都被蛇纏繞着。
過于亢奮的蛇死死絞着她的脖子,又一遍遍咬吞她的皮膚,還有的鑽進了她發間,把她的發髻當做窩來盤踞。
詭異……
即便是妖,滿身瘋蛇的造型也過于詭異了。
尤其她身上的還是被秘藥喂養過的毒蛇,那牙上的蛇毒,足以讓千年大妖痛上兩三日。
茯芍頂着一身毒蛇往前走,每走一步,兩邊的妖就退後三步,唯恐被她身上的蛇咬到。
茯芍不喜歡他們那看異類一樣的視線。
這些小蛇的确變得不像蛇了,可将它們變成不倫不類的怪物的,不正是眼前這些妖麽,如今他們倒要反過來懼怕自己的造物。
“呵。”她嗤道,“孬種。”
随即安撫性地摸了摸拼命咬她耳垂的響尾蛇,柔聲道,“可憐的小東西,別怕。”
響尾蛇暴怒地轉頭咬上茯芍的手指,一口氣将食指吞進了大半。
衆妖沉默地退讓。
或許會害怕的,其實是他們呢……
茯芍沒有管自己被吞掉的食指,仰頭看了看天空。
初夏未時,陽光曝曬着大地,灼烤着萬物。她可以忍受這樣的日光,但身上的小蛇們不喜歡,它們還病着,岌岌可危。
茯芍把自己被響尾蛇咬住的食指抽了出來,抽得小心翼翼,免得摩擦到響尾蛇潰爛的口腔。
她打起自己的黃玉骨傘,頂着滿身毒蛇往醫師院走去。
剛走出刑司,身上的十條蛇就開始混亂了。
它們咬不動茯芍,扭動着、鬧騰着,要從茯芍身上下來,去找其他獵物。
茯芍手忙腳亂,拉住這條,那條又要跑;拉住那條,這條又要溜。
她在原地東倒西斜,亂得快要和自己打起來,根本無法同時穩住十條過于興奮的蛇。
絕望的忙亂之中,茯芍想起了父母養育孩子的手劄日記。
果然無奈。
她控制不住,挫敗地認了輸。
“好吧好吧,你們這些不消停的小家夥!”茯芍微惱,“我知道了!乖乖聽話,聽話的孩子會有獎勵,不然就沒有!”
她刺破了自己的食指,指腹上湧出一顆血珠。
剎那間,亂舞的群蛇驀地僵停。
它們轉過頭,十雙蛇眼齊刷刷盯向了茯芍的手指,所透出的目光貪婪癫狂至極。
終于安靜了,茯芍呼了口氣。
瞬息的僵停後,她身上十條劇毒蛇瘋狂朝着她的指尖湧去,将茯芍的胳膊密不透風地纏緊。
傷口太小,在第一對獠牙刺下之前,茯芍的手指已然痊愈,先到的蛇只舔到了皮膚外面的那一滴血。
即便只剩下一點血的氣味,剩下的蛇也依舊陷入了狂亂,盲目地湧向附着殘血的地方。
不管如何,總之它們都待在了自己身上,茯芍讓出那條胳膊任由小蛇争奪,另只手替它們打傘,得以繼續前行。
她穿過一座花園,馬上就是醫師院。
倏地,一股濃重的血氣自假山之後湧入了茯芍的口中。
她腳步一頓,伸了下蛇信。
是她聞過的氣味。
茯芍現在有個王廷醫師的頭銜,遇到患者便走了過去。
靠近假山,剛一繞過,一把漆黑的爪刀就橫割過茯芍脖頸。
她沒有躲,認得這把武器,知道它傷不到自己。
锵——
彎刀割過蛇姬白皙的皮膚,卻發出了金石相碰的銳鳴。
茯芍側眸,看見斜倚着假山,捂着喉嚨的少年。
他的臉色慘白,捂着喉嚨的指縫下透出烏黑的傷痕,嘴角溢着血。
四目相對,少年放下了舉着爪刀的手,刀卻沒有收回去。
“是你呀。”他彎起一雙紅寶石似的眼眸,長長的蠍辮随着動作晃了晃,絲毫不在意身上的狀況,悠閑地同她寒暄,“取得爵位了麽?”
茯芍盯着他的喉嚨,原本清朗的聲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啞。
“你的頸骨裂了,”茯芍直白地道出少年的現狀,“動脈也有破損。你傷得不輕。”
少年吃吃地低笑,咳出更多血來。
血液灑落,星星點點地開在了那身白衣上。
他無力地倚着假山,“你的修為倒是暴漲了一截。”
“怎麽辦呢,人家這會兒是真的打不過你了。”丹尹揚起精致可愛的臉來,臉上是人畜無害的笑,“你要殺了我?還是吃了我?”
他的笑容明媚燦爛,拇指刮過嘴角,将鮮血舔回口中。
“吃了我吧。”少年仰頭,雙目迷離地舔着指腹,略有含糊道,“我的味道還不錯呢,殺了不吃太浪費了。”
茯芍承認他說得沒錯。
足足三千年修為的頂級大妖,殺了不吃确實浪費。
但她并沒有對同族落井下石的想法,何況這還是她認識的蛇。
“別吃手了,你現在該去醫師院接受治療。”茯芍挺起胸,頗為光榮地介紹自己的新頭銜:“正好,我就是一名王廷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