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茯芍左半身纏滿了毒蛇, 右半身架着一條半死的毒蛇妖,終于回到了醫師院。
當差的第一天,她就主動加值了一天, 招待了很多病患。
她的那份俸祿, 蛇王發得物超所值。
酪杏等了半天, 好不容易等到茯芍, 剛要上前, 就看見了她滿身毒蛇。
酪杏:!
她一時不知該進該退,呆在了原地。
所幸茯芍沒有讓她接手的意思,自己去了東廂安置重患。
東廂設了幾張床,被屏風隔成了一間間簡陋的小室,她把丹尹扔在最裏面一間床上。
雖然他笑得一臉燦爛, 沒有半點郁郁之色,但茯芍還是善解蛇意的讓他待在了最黑暗的裏間。
她放下丹尹就去處理身上的小蛇。
醫師院沒有專門安頓凡蛇的地方, 聯想宮中妖族對蛇田裏的蛇的态度, 或許醫師院從一開始就沒有治療凡畜的想法。
茯芍只得再度調動法力,凝出十個帶孔透氣的玉箱, 把蛇單獨關進箱子裏。
她合上蓋子,回到丹尹身邊,優先處理他的病情。
在茯芍安置那十條小蛇時,丹尹就懶懶地靠着牆角看着她動作。
茯芍走來, 他歪了歪頭, “都是些廢蛇,你要拿它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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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只是生病了, 不是廢蛇。”茯芍糾正, “我會治好它們。”
丹尹嗤笑一聲,“秘藥的毒不解, 就算治好了,放回去不過幾天也還會是這樣。”
“那我就解秘藥的毒。”茯芍說。
“然後呢。”丹尹聳肩,“一條凡蛇也就幾年的壽命,你大費周章地救它們,或許明年它們就死了。”
茯芍不喜歡他這蔑視蛇生的态度,“在你眼裏它們是活不過冬的秋蟬,命短得不值一提。在我眼裏,你也不過是條才活了兩千年的小蛇,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壽終。”
丹尹訝然,“難道你活了不止兩千年?”
茯芍輕咳一聲,故作漫不經心地開口:“當然,我已經快三千歲了。”其實是兩千八百歲。
丹尹發出感興趣的鼻音,雙腿盤坐,抱着腳踝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年齡比我大的雌蛇。這麽算起來,我應該叫你姐姐——姐姐,說不準你是全天下最老的雌蛇了。”
“是‘最年長’,不是‘最老’。”茯芍再次糾正。
“都一樣了。”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為什麽這麽‘年長’的姐姐要來當醫師呢,以你的能耐,随便混個将軍統領不好麽?”
“這是我能選擇的嗎?”茯芍很驚訝,“王見了我,讓我來當醫師,我就來了。”
族群內的分工向來是由頭領決定的,茯芍沒想到臣民還有拒絕的資格。
聽了這話,丹尹偏頭想了想,“王的确獨.裁專橫,脾氣又差,最讨厭別人忤逆他。”
他點點頭,認可了茯芍,“也是,要是姐姐一開始就頂撞王的話,下場恐怕比我還慘。”
“那是當然,如果所有妖都随心所欲、只做喜歡的差事,那族群豈不亂套。”在這一點上,茯芍不認為陌奚有錯。
沒有哪頭狼願意當哨兵,同伴大快朵頤,自己卻只能在一旁望風警戒。
但若族中沒有哨兵,那這支狼群很快就會覆滅。
“倒是你。”茯芍納悶道,“你不是監察長,專門負責糾察說王壞話的妖的麽。怎麽自己卻在背後诋毀王上?”
丹尹眨了眨眼,然後恍然大悟:“對哦。”
茯芍也不知道他t在“對哦”個什麽,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張開嘴,我要治療你了。”
丹尹疑惑地“嗯?”了一聲,不明白為什麽治脖子要張嘴,但還是乖乖照做了。
他“啊——”了一聲,以為茯芍要親手喂他吃藥,就聽蛇姬鬓旁步搖晃響,擊出泠泠珠聲。
下一刻,雌蛇傾身,一手搭着他的肩膀,嘴唇貼近了他。
黃玉蛇丹浮出,傳入了丹尹口中。
蛇丹入口,那雙晶亮的紅寶石瞳倏地豎成極細的細線。
少年驟然伸手環抱住茯芍,将她猛地扯入懷中。
他覆上了茯芍的唇,蛇信貪婪地探入她的口內,兇猛地搜刮她的唾液。像是一頭天性殘暴的幼虎,牢牢控着母親的腹部,以撕咬的架勢瘋狂吸吮虎乳,把母親咬得鮮血淋漓也不松口。
這樣霸道強勢的幼崽,往往更能存活。
茯芍向後掙紮,腰上的雙臂卻死死禁锢着她。
他伸手抱她,不是出于任何旖旎、夢幻的緣由,只是為了防止她掙脫。
終于,吃痛的母親低吼一聲,站起來給了不知輕重的小老虎一巴掌,這場血腥的哺乳才算結束。
茯芍怒視着床上的少年,他被她一巴掌打得躺倒。
碎發晃動,他沒有絲毫的羞憤,只是轉頭,自黑暗中亮着一雙血紅色的眼,熾熱灼灼地盯着她。
“好香……好香……”少年顫抖着,從肩膀到十指控制不住地戰栗抽搐。
他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小腹,病态地上下摸索,狂熱地感知體內的黃玉蛇丹,過了會兒,一口咬住了右臂。
刺啦——一聲,少年驀地甩頭,蠍辮劃出狠戾的弧。
他撕咬下了自己的衣袖,連同裏面的皮肉。
血腥氣頓時湧現,席卷了整個東廂。
像是渴極了的難民,他急促地湊到胳膊上吮舔流出的血液,表情如癡如醉,吸食五.石散般飄飄欲仙。
茯芍錯愕地看着這一幕,半晌才緩過神問:“你在幹什麽?”
“你聞不到麽,哈……”丹尹迷醉道,“我的血變得好香。”
“是因為我在用蛇丹修補你的傷口!”茯芍按住他,不讓他啃咬自己的肉,“住嘴,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這樣下去治個沒完了!”
丹尹避開茯芍,扭頭試圖咬另一側胳膊。
茯芍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辮子——她想要抓後頸,在看見他脖頸上烏紅的傷痕後臨時改了方向。
她抓着那根蠍辮往後扯去,把他扯得擡起下巴。
丹尹陷在極度的渴望中,顧不上和她對打,只是幻出自己的蛇尾,尾尖繞過茯芍,伸到自己嘴裏,然後狠狠咬下。
“住口!住口!”茯芍拉住他的尾巴,往後扯去。
咔的一聲輕響,丹尹牙齒咬空,磕出一聲響來,可見下口之狠、力道之大。
他滿不在乎地放棄了尾尖,鼓起另一段尾來——頂級大蛇的蛇身極長,他有的是地方可以咬。
茯芍又去按那一截。剛剛按下,另一截又湧了起來。
按下葫蘆浮起瓢,短短半個時辰內,她被兩種小蛇鬧騰得好不狼狽,沒有生育經驗的雌蛇立刻暴躁了起來。
“……”她怒了,“給我安分一點!你可不是沒有開智的小蛇,我不會對你那麽溫柔!”
丹尹并不聽話,趁着茯芍發怒,立刻找到空隙撕咬自己的粉尾,一口下去,血肉迸濺,蛇鱗翻卷。
他毫無痛覺一般,只魔怔興奮地舔舐傷口下的血肉。
茯芍沉默片刻,雙手抱住丹尹的腦袋,強行令他擡頭看向自己。
四目相對,丹尹眼裏全是水霧,猶溺在血肉的滋味裏。
“我說了——”茯芍盯着他,一字一句:“給我安分一點,小混蛋!”
砰的一聲重響,她給了少年一記重重的頭槌。
雙額相撞,強悍的黃玉蛇毫發無損,少年卻是被砸得昏厥了過去。
東廂終于安靜,波浪似湧動的蛇尾也終于綿軟地垂在一旁,再不搗亂。
昏睡中的丹尹看着乖巧可愛極了,玉娃娃般惹人憐愛。
茯芍拍了拍手,本該用手刀劈暈他,可少年的脖子爛得一塌糊塗,根本無處下手。
沒了丹尹作亂,茯芍很快用蛇丹治好了他身上的傷。
收回蛇丹,看着面色蒼白的少年,茯芍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蛇城之內,是誰把丹尹傷成這樣?
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茯芍抿了抿唇,神色幾經變化,最後從儲物器裏掏出一塊蜂蜜,熟練地塞進了少年嘴裏。
算了,也怪可憐的,三天兩頭受傷。
她留丹尹在這兒睡覺,自己回到十個玉箱之前,打開了其中一個。
“斯哈——!”蓋子剛一打開,一聲兇猛的蛇鳴便蹿了出來。
膨頸王蛇鼓着脖頸,張大了蛇吻對着茯芍發動攻擊。
茯芍閃也不閃,兩指便掐住了它的頭頸。
有了頑石在前的丹尹,這條膨頸王蛇就顯得好控制多了。
茯芍掐着它的脖頸,另只手掰開了它的嘴,往裏探去。
兒臂粗的小蛇,從蛇吻到喉嚨,全都成了糜狀,散發出病态的臭氣。
她一一檢查了十條蛇,腹部的黴斑和口中的潰爛看着可怖,但并不難治。茯芍叫來酪杏,讓她去藥房配藥。
這樣常見的蛇類疾病,不需要高明的醫師,任何蛇妖都會治,茯芍也不例外,何況醫師院已有成方。
麻煩的是那秘藥……
給十條蛇喂了藥,茯芍去找當值的老醫師了解所謂的“秘藥”到底是何來歷。
老醫師從櫃子裏翻出一個小小的瓷瓶。
“這便是了。”他雙手托着,極其慎微地交到茯芍手中,确認茯芍抓住了,才緩緩松開手去。
“這是刑司總司秦大人研制的。”
茯芍今天見到了那位秦大人,問:“他研制這個做什麽?”
“不知。”老醫師搖頭,“秦大人…還有從前的那位副司都擅長制毒,這秘藥聽說是得到了王上的準許。”
“有配方嗎?”
老醫師搖頭。
“那我能帶回去看看麽?”茯芍問。
“可以。不過千萬小心,不要沾到了藥液。”
茯芍點點頭,表示知道。
她回到東廂,丹尹還未轉醒。
她守着他,一邊撥開秘藥的蓋子,嗅聞裏面的藥液。
蓋子拔開,一股沖鼻的味道撲面而來。
不過拇指大小的瓷瓶裏,所裝的藥液卻讓茯芍産生了兩分忌憚。
蓋上蓋,她忽而覺得身體微微發熱,心跳也有些快。
茯芍驚疑不定,這到底是什麽東西,連她都深受影響,不過嗅聞一口,就開始有些躁動。
“芍姐姐。”門簾掀開,酪杏擁着夜色而來,她小聲提醒道,“快要子時了。”
茯芍一怔,自己這一晃神居然過了那麽久。
她連忙把瓷瓶收入儲物器,走出了東廂,準備去為蛇王做第三次治療。
今晚蛇王沒有去湯閣,照舊卧在寝殿裏。
靈玉燦亮,寝殿亮如白晝,兩旁的鲛绡卻放了下來,又變成了茯芍潛宮竊玉時的那副模樣。
重重鲛绡相疊,朦胧暗昧,茯芍只能看見模糊的蛇影。
“王。”她立在紗前通報姓名,“茯芍求見。”
薆薆重紗之後,蒼墨色的蛇尾動了動,尾尖似有些無力,翹起兩分後又綿綿地跌回了地上。
茯芍看不真切,墨尾自玉榻上逶迤流下,被如夢似幻的鲛绡阻隔,紗後的一切都像是鏡花水月。
一串壓抑着的咳嗽傳出了帷幔,片刻才有了恹恹地回應,“進來。”
茯芍疑惑,今晚的蛇王好像有些不對勁。
她依言上前,擡手挑起鲛绡,這紗幔上附着結界,紗外是尋常的夜色,紗內是清新好聞的水蓮香氣。
這一結界可比蛇田旁的要高明太多。
涼水般的氣息随着茯芍的走動在空中蕩漾出漣漪。
茯芍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也不知道為何,仿佛自己動作稍大一點,就會破壞這一池的靜谧。
穿過三道鲛绡,她終于看見了紗後的蛇王,霍然知曉了蛇王異樣的原因。
寬大的白玉榻上,蛇王趴伏在軟枕之上,玉簪挽起的墨發淩亂散落,露出一角後頸。
他的呼吸異常粗重,身體溫度微高,皮膚透着病态的薄紅。
和前幾次見面時的模樣都不同,眼前的雄蛇展露出一股十分危險的脆弱。他病得更重了。
危險的不是蛇王,而是茯芍。
茯芍後退了半步,頃刻之間,毛骨悚然感遍傳全身,令她僵硬難行。
眼前的是萬蛇之王,是淩駕于一切蛇的至高存在。
王,絕不會示弱,更不會允許任何人窺見自己脆弱的模樣。
不好……她後知後覺地明白為何殿裏t的鲛绡會被放下。
她要被滅口了麽……
正當茯芍寒毛直豎時,趴着的蛇王撐起了上身。
他起得很費力,兩丈多的蛇尾化作軟水,無法用力。
靠着雙臂,他堪堪支起上身。
雄蛇回眸,臉上一片潮紅。
那雙翠瞳裏迷蒙無神,好一會兒才聚焦看清了茯芍。
“卿。”他的聲音不複清潤,是幹渴到極致的嘶啞,“我有些…難受。”
茯芍頓在原地。
理智告訴她,看見了王狼狽失态的一面,她極有可能在治愈蛇王後,被蛇王反手除去。
可感情推動着她向前。
這是蛇族的王,是蛇族的風帆、導向,族群不能沒有首領……王需要她、王在呼喚她,她怎能背棄。
可是、可是……她才剛剛離開韶山,還沒來得及看過外面的山河光景……
但蛇王為何會突然重病?難道是她先前的治療出了差錯——既如此,她責無旁貸,不能不管。
不對……若是因為她的治療導致蛇王病情惡化,那她必死無疑,必須馬上逃命!
她糾結得有些久了,蛇王支撐不住,手臂一顫,跌落了回去。
他身上的寬袍滑落,露出半邊昳麗的鎖骨。
他喘息着,羞恥地蜷起了五指,緊緊抿唇,遏制失态的喘息。
維持這這一姿勢,蛇王緩了片刻,複又望向茯芍,無聲地哀求——
求她,別讓他繼續難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