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芍姐姐!”
茯芍從蛇王處回到醫師院, 剛踏入院門,就聽見了一聲綿軟的呼喚。
酪杏從藥房裏跑出,去到茯芍面前, 伸出蛇信關心她的情況。
“我沒事。”茯芍捏了捏酪杏的圓臉, 随時随地征稅, “蛇王沒對我做什麽, 他還請我一起泡了溫泉水。”
酪杏上上下下探查過後, 才收回蛇信,相信了茯芍說的話。
“茯大人。”主屋裏走出值班的老醫師,他身後立着個背藥箱的妖童,一老一小朝茯芍走來。
“我要去檢查蛇田的情況,茯大人現在一起去看看麽。”
“蛇田?”茯芍頭一次聽說。
老醫師點點頭, 在前方帶路,“茯大人跟我來吧。”
他們一路往北, 穿過多重小徑, 聽見了密密麻麻的蛇聲。
又是幾個折回,老醫師終于停下, 他們來到了刑司署前。
茯芍擡頭,純黑色的匾額上用朱砂寫着大字——[刑]
這塊匾、這片區域都給人以陰冷森然之感。
和蛇宮宮門一樣,這裏院前沒有守衛,刑司不需要看門犬, 署衙裏的惡犬就足夠多了。
老醫師擡步入內, 茯芍随行在後,他們繞過主樓, 從小道橫穿過一片詭異的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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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林中假山植被繁多, 這些假山過于高聳,植被也散發着一股淡淡的腐味, 色澤暗沉,毫無生機綠意。
茯芍路過一座漆黑暗沉的假山,瞥見石上刻着低級結界符文。
是用以隔絕氣味的咒術。
密集的蛇聲越來越響,嘶嘶的吐信聲和窸窣的摩擦聲不絕于耳,回蕩在整座園林之間。
成千上萬的聲響織成熙攘的一片,如紗網般密不透風地罩住了園林,聽久了竟連蛇妖都有些頭暈胸悶。
一刻鐘後,他們走出了這片園林,可壓抑不減反增,道路盡頭的景象令人觸目驚心。
那是一方灰色的石坑,約兩畝,深三丈半,石壁光滑如卵。
這樣大的一個石坑,沒有用來做荷塘花池,沒有用來儲物囤積,而是投放了蛇。
密密麻麻的毒蛇,數以萬計。
各色鱗光交纏疊繞,小者不過手指粗細,大者亦不過兒臂,對于任何一條蛇妖而言,這裏的蛇都小得不值一提,可當數萬條這樣的蛇聚集一處時,所帶來的震撼無與倫比。
它們纏繞着、躁動着,在聽見有腳步聲靠近後,立刻豎起蛇首,拼命地往石坑壁上撲咬,掀起一股狂熱的蛇潮。
腥臭味傳來,原來林中镌刻的結界是為了阻擋這數萬蛇息。可即便咒術刻得鋪天蓋地,氣味還是不能完全遮蔽,站在石坑岸上尚能嗅到隐約臭氣。
酪杏面色一白,後退兩步;茯芍低呼一聲,走上前去。
“茯大人!”老醫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制止她向前。
茯芍激動扭頭,“方大人,這裏由我接手嗎?”
原來這就是她要照顧的小蛇!好多、好多,整片韶山三千年裏的蛇加起來也未必有這麽多。
“是的。”老醫師雙眉緊皺,肅然道,“茯大人,這些蛇雖未開智,但被喂了秘藥。它們沒有懼意,只有填不盡的食欲。即便是蛇妖靠近他們,也會被撕成碎片,你絕對不能觸碰這些蛇。”
“可是它們才這麽一丁點大,這麽小、這麽可愛,能造成什麽傷害?”
“它們的毒不亞于千年毒蛇妖,咬上一口非同小可。”老醫師嚴肅道,“站去我身後,千萬不要超過石碑的位置。”
茯芍這才注意到,在老醫師的身後、距離石坑半尺遠處,立有一座不起眼的石碑,上書——“蛇田”t二字。
不等茯芍過問超過石碑會如何,下一瞬,一條劇毒膨頸蛇倏地彈射而起,自底下堆積的蛇海中、爬過衆蛇的背,朝着石坑上方蹿來!
它大張着蛇口,尖利的毒牙超過半指長,整個蛇首都躍出了石坑,因着力點不夠,嘶鳴着又摔了下去。
見到天敵,酪杏驚懼地差點變回原形,她這樣無毒的小奶蛇,正是膨頸蛇等頂級獵手的食物之一。
“芍姐姐……”她貼近了茯芍,尋求庇護的同時,也扯了扯茯芍的裙子,寒顫道,“我們後、後退一點吧。”
茯芍沒有動,她感知到了酪杏的恐懼,這是刻在奶蛇本能裏的懼意,和修為高低沒有關系。
可憐的小奶蛇,又低着頭到處找可以藏身的落葉了。
她急需一個黑暗的環境。
茯芍拉開衣襟,“別怕,到我懷裏來。”
酪杏錯愕地擡眸,驚慌失措的小鹿眼裏閃爍着心動,片刻,恐懼戰勝了羞怯,她道了聲謝後便化為原型,飛快地游進茯芍的衣襟裏。
剛一進入,酪杏便有些愣怔。
她嗅到了一股微不可察的香。
自從認識茯芍以來,她從沒有聞到過茯芍的氣息。
衣服上興許是沾染到了一點,極淡,唯有深入其中時才能嗅到。
奶蛇的蛇信呆呆地吐在外面,忘了收回去。
許久之後,酪杏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她居然在偷偷舔芍姐姐的衣服,實在是太龌龊、太冒犯她了。
小蛇羞恥地卷了卷尾巴,愧怍地反省自己,但被那股殘香香得迷迷糊糊,暈頭轉向。
真的好香、好好聞呀……
冰涼的小蛇在衣中扭動了幾下,細軟的身子随着茯芍淺淺的呼吸一起伏動,乖順可人。
茯芍合上衣襟,又去看那蛇田。
她不明白老醫師為什麽要用戒備、嫌惡的眼神望着一群未開智的小蛇。
他也是蛇,還是醫者,難道沒有發現這石坑裏的孩子們狀态不好、急需治療麽?
對着老醫師嚴肅的面孔,茯芍應了聲好,心裏卻盤算着一會兒自己要來好好看看。
她沒有那麽脆弱,被咬兩口也沒關系。
見她不再想着上前,方醫師才松了口氣。
他不知道茯芍到底是什麽來歷,可這蛇田,又名化骨之地,是用來處理刑司屍體的地方,就是千年大妖來此,也會加倍小心。
被投來此處的“屍體”皆是死在刑司拷問、虐殺裏的妖。身上往往摻雜了很多東西,或是蠱,或是毒,五花八門,霍病百出。
刑司研制的毒蠱非同小可,連千年大妖都難以消受,何況是這裏的蛇,因此,及時清理被感染的蛇就成了一項必要工作。
老醫師往石坑一側投出一包藥粉。
藥粉落地,上一刻還朝他們撲咬卷席的蛇潮立刻湧去了藥粉處,只有二三十條動作遲緩,還停留在原地。
老醫師盯着留下的那幾條蛇,不需他說,身旁的藥童凝出火焰,将其殺死。
“這是做什麽?”茯芍驚呼。
“這些病了。”老醫師解釋道,“我們每日都要過來清理一下病蛇,以免疾病擴散,壞了整片蛇田。”
“它們為什麽會生病?”
“刑部和囚獄裏每天都會産生很多廢屍,以仲妖的妖力不能完全處理幹淨,便切割一下投入這裏。”老醫師說,“我們藥房裏的蛇毒,有一部分也靠這裏的毒蛇分泌。”
“我們又不是禿鹫野狗。”茯芍說。
絕大部分蛇只吃活物,不碰屍體腐肉。
“它們被喂食了秘藥,不挑死活,帶血的東西都會吞吃。”
“好歹為它們治病呀。”
醫師搖頭,“它們體內的毒素太雜亂了,何況要治愈就得先接觸到它們。別看這些病蛇現在懶洋洋地趴在坑底,一旦恢複,它們就會不分敵我地進行攻擊。沒必要為幾條凡蛇花費力氣。”
茯芍皺了皺眉。
看方醫師的态度,或許其他醫師也不在意這些小蛇的死活。
難怪蛇族中醫術高明者繁多,蛇王卻要請她一個外行留在宮中為小蛇看病。
這宮裏的醫師,徒有醫術,卻不剩多少仁心。
等坑底的病蛇都被燒死後,方醫師退了回來,對茯芍道,“大體流程就是如此。王将照顧蛇田差事交給了你,茯大人以後每夜記得來一趟就行。藥粉我會給你。”
他們離開了刑司,茯芍走出幾步,回頭後望時,石坑裏的小蛇們還拼命往藥粉處鑽。
如此做法,相比于病死,或許被活活擠死的蛇才占大多數。
茯芍回到醫師院後猶不展眉,沉思着解決蛇田的辦法。
“芍姐姐,我們不回去嗎?”晨光出現,茯芍的值班時間結束,一同夜班的方醫師離宮了,酪杏也等着她回去。
“小杏,你留在這裏。”茯芍起身,“我要再去蛇田看看。”
茯芍再度到了蛇田。
白日的蛇不像夜晚那樣活躍,可石坑裏的蛇在聽到坑上的響動後,再度撲嘯而來,和夜間沒有分別。
醫師說過,它們只吃帶血的東西,因而不會吞食沒有傷口的同類,也不會吃任何健康完好的活物。
之所以群情激憤,只是因為長久以來屍體都自此處抛下,因此一聽見坑上有動靜,它們便習慣性跑來迎接食物,并非是對坑上的行妖懷抱殺意。
茯芍本只是來看看它們夜晚白日有何不同,這會兒看見底下一張張大張着的蛇口,忍不住從儲物器裏掏出兩只特地帶來的兔子扔了下去。
真可愛。
她想,難怪鳥類會晝夜不停地為幼鳥捕食。
這些小家夥們挨在一起嗷嗷待哺的模樣,叫茯芍心生憐愛,忍不住投喂。
兔子落入坑中,饑餓的群蛇卻不理睬。
兩只兔子在蛇堆上滾了幾圈,一根毛都沒傷到,跌跌撞撞地跑去角落裏躲藏了起來。
茯芍奇怪地觀察了一會兒,沒有一條蛇對兔子感興趣,依舊瘋狂地對着她吐信。
想起老醫師的話,茯芍又取出一只兔子,這一次她用指尖劃破了兔子的體表,暗紅的兔血就此滲出。
嗅到血氣,石坑中的蛇群爆發出了更強烈的震顫。
茯芍松手,破了皮的兔子頓時淹沒在了蛇群中,轉眼便被一條王蛇纏住吞下。
茯芍微訝,不知那所謂的秘藥到底是什麽,竟然完全抹除了蛇的本能,使它們只對血感興趣。
如果是這樣……
茯芍思忖着,往前兩步,站到石坑邊緣。
底下蛇潮湧動,數萬張蛇口對準了她,伸縮着蛇信,露出森白的獠牙。
茯芍突破了最後一重隔絕氣味的結界。
石坑之中,蛇的排洩物、屍體的腐臭扭曲結節,所形成的強烈惡臭頓時直沖上空。
她凝望着它們,倏爾提裙,縱身躍下,落在了它們後方的空地上。
果不其然,沒有一條蛇轉頭攻向她。
剛剛落地,茯芍的臉色就變了。
她的靜态視力一般,站在上面還沒有發覺,此時腳下一層泥濘綿軟的觸感。
她低頭,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蛇尿蛇糞鋪滿了坑底,厚厚一層,沒過腳踝,幾乎形成沼澤地。
沖鼻的巨臭沖擊着她的犁鼻器,茯芍想要斂息,可為了獲取這裏的信息,又不能不嗅聞味道。
她的臉色幾度轉變,最後苦着臉伸出蛇信。
這裏的環境實在糟糕,不僅是髒,而且亂。
密密麻麻的蛇群裏全都是無法同穴的蛇類,它們不該住在一起,必須分窩才行。
茯芍撸起袖子,開始改造這片蛇田。
她首先取出了老醫師給的藥粉,往蛇田西側投去。
頃刻間,數萬條蛇躁動地撲向西處,茯芍趁機把空出來的東半邊布下結界,暫且将它們隔絕在西邊。
以茯芍如今的修為,竟要連施五次清潔術,才堪堪将東半邊堆積的屎尿處理完畢。
露出的石壁泛黃,時間太久,屎尿侵入了內裏,已無法根除。
她沒有着急處理西邊的髒污,打量着姑且幹淨的東邊,思索如何分穴,使所有蛇都能安居在一個坑裏。
有的蛇可以混養,有的則不行。
糟糕的是,石坑裏全都是不适合混養的品種。
不知是因為投放時就投放了這些,還是因為不合理的混養,使性格溫順的小蛇死在了鬥争當中。
剩下的,都不是省油的燈。
茯芍擅長土系術法,正當她準備建造萬蛇居時,坑外忽有腳步傳來。
那腳步聲在蛇田的石碑前停下,過了許久,久到茯芍以為來者會就此靜靜離開時,石坑上傳來一句沉緩的發問:
“你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