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短暫的沉寂之後, 溫和的笑聲響起,“未及光顧,只是久仰大名。”
蛇王的聲音恢複了平常, “進來吧。”
茯芍依言繞過屏風。屏風之後, 是偌大的玉池。
白玉池周鑄着猙獰的鎏金蛇首, 溫泉活水自蛇首獠牙間湧出, 灌入池內, 水聲圓潤好t聽。
一條碩大粗健的蒼墨蛇尾盤踞水下,池水清亮,但熱氣袅袅,霧霭模糊了水下蛇影。
濃郁的墨色被水洇開,透出一點頂級帝王綠的玉綠, 鱗上虹彩熠熠。
蛇王沒有赤身,他披着墨色的長褙, 除了一對鎖骨再沒有裸露其他皮膚。
那頭纖直的烏發垂散着, 唯鬓旁兩束被一青玉簪挽在身後。即便在流水之中,三千青絲也未漂散失控, 柔順地貼合着主人。
俊美的臉上神色淡淡,直到茯芍靠近、蛇王擡眸看向她時,唇畔才展露一點溫和。
袅袅白霧、澹澹泉水間,卧着人身蛇尾的妖。
這一幕像是場人間绮夢, 茯芍恍惚以為自己誤入了何處仙境。
妖族并不缺乏妖嬈美麗者, 可這樣的神聖卻世所罕見。
哪怕剛剛賞過滿園春色,茯芍依舊為蛇王的美而驚豔。
她在蛇王身旁的池岸上跪坐下來, 輕聲提醒:“王, 請張嘴,我要進行第二次治療了。”
蛇王側首, 望向她,閑聊般問起,“有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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茯芍眨巴眼,不解其意。
“芳鱗樓。”
這三個字從蛇王口中吐出後,茯芍立刻就笑了。快樂的笑。
“很有趣。”她大大方方地承認,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麽之後,保證道,“王您要是不喜歡這些的氣味,我以後來之前會清理好自己。”
以後……
陌奚眸色微暗。
“這樣不好。”他柔聲道,“像你這樣珍貴的雌蛇,不該用別人用過的東西。”
茯芍驚訝:“難不成還有沒交尾過的雄蛇?天下會有這樣的…”她的話戛然而止,猛地想起,眼前就是一位。
陌奚勾了勾唇角,笑而不語。
“夜裏涼,要下來驅驅寒麽。”他沒有追究她未盡的話,轉而發出了邀請。
茯芍從沒有泡過溫泉,心中十分向往,但好歹記得面前的是蛇族的王。
她假意矜持,“不行,我怎麽能玷污王的水域。”
蛇王輕笑出聲,臉上的淡漠就此盡除。
“下來吧。”他說,“我更不能忍受其他雄蛇的氣息。”
茯芍一噎,這才明白蛇王請她下水的真正用意——果如陌奚所言,蛇王相當排斥別的妖的氣味。
“那、那冒犯了。”她走遠了一點,踏入池中,把自己泡了進去。
溫熱的水流湧來,将她從頭到腳一一熨帖。
水中有一股特別的味道,茯芍在書裏看過,這是硫磺的氣味,說不上好壞,有點特別。
被暖洋洋的水流撫慰着,茯芍舒服得眯眼,想讓蛇尾也出來透透氣。
但這是王域,不是韶山,她不能随心所欲。
茯芍謹小慎微地縮在水池一角,不敢真的在蛇王的水域裏放松。
墨色的蛇尾就在她膝前,随晃動的水流沉浮,在霧氣下若隐若現。
化形之後,這條蛇尾比茯芍粗上半圈,慵懶随性地霸占了大半玉池,墨色的鱗被水潤澤,如雨花石沁水,透出了微弱的綠意。
蛇王沒有再管她,手肘撐着玉池池沿,支着鬓角,昏昏然打起了瞌睡。
茯芍看着他,想起了陌奚。
初次進入蛇城的路途中,陌奚也是這樣打瞌睡的。
兩者的氣息、容貌截然不同,可這一刻,他們的身影卻毫厘不差地重疊在了一起。
茯芍疑惑,姐姐真的不是王族麽?怎麽看他都和蛇王有一點淵源關系。
想起陌奚,茯芍又忍不住往蛇王的嘴唇看去。
不知道蛇王的蛇毒是什麽味道……
她喝了不少丹櫻的蛇毒,現在呼吸之間都是蜜桃的滋味。
茯芍心裏有點怪異,身旁是丹櫻癡戀千年的雄蛇,而自己又帶着一腔丹櫻的氣息而來——她有種作為容器的微妙感。
這感覺越想越奇怪,叫茯芍一時忘了回避,視線長時間地停留在了蛇王臉上。
少頃,黑色的睫翼擡起,露出其下光輝的翠瞳。
“嗯?”雄蛇從假寐中蘇醒,發出淺淺的鼻音,詢問茯芍注視他的原因。
茯芍慌忙挪開視線,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麽冒犯。
緊盯對方,這和挑釁無異。
可蛇王并無怒色,只是有點疑惑地看着她而已。
茯芍後怕得心跳擡升,連忙低頭,表達自己的敬意。
“請您息怒,我、我不是故意冒犯您的。”
自己現在并非蛇王對手,茯芍不會逞強,該服軟就服軟。
“我知道。有沒有殺意我還辨的出來。”
他如此通情達理,倒讓茯芍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畢竟不久之前,她還認定蛇王是個小心眼的暴君。
這樣好說話的蛇王,讓她有些按捺不住好奇。
“您應該也嗅出來了,”茯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剛見過您的舊部,丹櫻。”
蛇王嗯了一聲,沒什麽特別的反應。
“您讨厭她的氣味麽?”見他沒有不悅,茯芍便繼續往下問。
陌奚淡然道,“我并不在意別妖的氣味。”
茯芍一頓,讷讷點頭,将自己的氣息收斂得更緊了些。
“過來吧,”蛇王沖她颔首,“可以開始治療了。”
茯芍應了聲好。
她從池中站起,身上的薄裙濕透,緊密地貼在皮膚上,其下身姿一覽無遺。
蛇姬破水而行,腿根露出水面,邁動時帶起了嘩嘩流水。
陌奚蛇瞳微豎,随後恢複泰然,除了水下的手指蜷起又松開了一次外,沒有半點異樣。
茯芍淌水走到了蛇王身旁,行走時小心避開了底下的王尾。
她低聲道了句,“我要開始了。”
細碎的吐息落在陌奚眼睫上,睫翼不堪負重地顫了顫,流露出微乎其微的脆弱。
陌奚倏爾別過頭,在茯芍迷惘的視線中,他輕聲開口,道,“是,我不喜歡。”
茯芍愣了下,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是,他不喜歡丹櫻的氣息。
茯芍下意識問了出口,“為什麽?”丹櫻多好聞呀。
她随即意識到,臣民是沒有反問王的權力的——她真是太大意了,堪堪兩刻鐘的時間,也不知道到底冒犯了蛇王多少次。
茯芍還欠缺韶山之外的常識,不太适應外面的環境。
好在蛇王再度寬恕了這一無禮之舉。
他說:“沒有原因。”
怎麽會沒有,當然有原因。
因為她看他的眼神裏充斥着廉價卑俗的欲望;
因為她愛的只是蛇王,不是他陌奚;
因為她不是值得攜手渡過漫長妖生的伴侶,一旦他衰退、重傷,或是有更強大的雄蛇出現,丹櫻會毫不猶豫地抛棄他、殺了他,取出他的蛇丹,或是自己享用,或是拿去讨好新的霸主。
她不值得信任。
蛇、妖族、人類都不值得信任,他們被低級的本能支配,弱小又醜陋,讓他覺得可笑且惡心。
陌奚沒有再多說話,他張開嘴,示意茯芍開始治療,忍耐着她口中濃郁的丹櫻烙印。
蜜桃香霸道的盤踞橫行,在陌奚面前嚣張地宣布自己的主權。
盡管是雌蛇的氣息,可這份挑釁過于狂妄,刺激到了陌奚的毒腺。
他的毒牙發癢,想分泌出更加濃烈的蛇毒覆蓋掉其他蛇的味道,讓茯芍從裏到外只餘他的氣息。
但,太早了。
又一次,陌奚熟練地壓制住本能,無視身體叫嚣的不滿。
還遠遠不到時候,尚需忍耐。
茯芍低頭,将黃玉蛇丹渡進蛇王口裏,視線不受控制地在他毒牙上停留了半息。
還是好奇。
陌奚瞌眸,他可以在茯芍面前閉上眼睛,不是因為他的實力強于她,失去視覺也無關緊要;而是因為他知道,茯芍可以相信,他能在茯芍面前稍稍放松身心。
黃玉蛇丹,一如既往的甜美,香得他指尖打顫。
可惜今天這抹香氣中摻了渾濁的雜氣。
陌奚皺起了眉。
不止是丹櫻,他還嗅到了無數條孱弱、低賤的雄蛇。
陌奚不會向本能臣服,但他畢竟是一條雄蛇,殷切地渴望能得到中意雌蛇的回應。
他捕捉住那縷微末的濁氣,一點一滴撕開揉碎,細細品嘗着裏面的信息。
她看了什麽、觸碰了什麽、吞食了什麽……
芳鱗樓。
那些把戲他又不是不會。
無視強烈的香甜,陌奚執着于那一絲濁氣,一遍又一遍地不放過任何一縷信息。
他嗅到一條千年草蛇吻過茯芍的發梢;嗅到一條銀環蛇搔首弄姿、釋放出求偶的氣息;亦嗅到丹櫻吸吮茯芍指尖、舔舐她的面頰,誘惑她吃下自己的毒液。
陌奚眉心逐漸緊鎖,待到極致時忽而展眉舒唇,勾起了和煦的笑意。
罷了,何必作繭自縛,徒添不快。
神識湧入丹田,他找到內丹上系着丹櫻的那一道墨絲。
輕輕一勾,墨絲斷裂消散,不複存焉。
陌奚心下微嘆。
他有些懷念在韶山的時光,那時世上只有他們二蛇,茯芍只與他為伴。
滴答……
一滴溫熱的水液落t在了陌奚臉上。
他睜眸上望,茯芍正全力控制蛇丹,為他清理體內的膽汁,沒有注意到有殘存的溫泉水液順着她的雲鬓落了下來。
陌奚動了動喉結,想為她理發更衣,蛇王的身份卻成為了阻礙。
他不着痕跡地前傾,拉近了和她的距離。
這遠遠不夠,他想要的是将內丹送入茯芍的體內,紮根她的丹田;想要和她交換唾沫血液;想要與她日夜絞纏,并骨同穴。
這些事,現在的蛇王還做不了;能做這些的“陌奚姐姐”又令他覺得有些難堪。
捏造雌身時,他根本沒有多加考慮,只想着快速魅惑陌生地界的雄蛇。
如今回首,那皮囊和氣息都俗氣得令他皺眉。
他畢竟是雄蛇,有了愛慕的雌蛇後,便會在意自己的容貌,不肯有絲毫的瑕疵。
蛇尾搖曳,自水中屈起一截,墨鱗水光潋滟。
陌奚想知道,在茯芍眼中,玉池中的自己,和金池中的雄蛇,到底誰更美。
“呼……”他臉色晦暗不明時,茯芍呼出口氣,完成了治療,收回了自己的內丹。
她睜眸的剎那,陌奚換上了溫和的面色。
“好了,”茯芍有點疲倦,可還是感到高興,“王體內的膽汁都肅清了,蛇膽的破口也已凝結,也許不需要三次,下一回就能基本痊愈。”
“多謝。”陌奚感激地沖她點頭,“勞煩你為我費心。”
“別這麽說,”茯芍起身退開,“王康健,蛇族才能康健。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離開玉池,去了岸上。
她渾身濕透,陌奚正要出聲,茯芍便自己撣了撣雙袖。
指尖妖力閃過,她身上的水液蒸發殆盡,衣裙又恢複了幹爽。沒有要陌奚插手幫助的餘地。
“今日治療完畢,我就先退下了。”她躬身致意,離開了湯閣。
陌奚望着她毫無留戀的背影,那在水下嬈嬈律動的蛇尾驀地停了,鉛一樣沉入池底,一動都懶得動。
空氣中只剩下注水的聲響,氣氛歸于沉寂。
良久,陌奚嘆息一聲,再度凝聚體內妖氣,将堪堪凝結的蛇膽碾碎劃爛。
他倚着玉池岸,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任由劇毒的膽汁侵入全身經脈,雙眸怔然。
他已色衰了麽……
這份怔然在嗅到一絲熟悉的氣息後驟然打破。
陌奚自水中起身,流水從蛇尾上落下,他稍擡食指,全身的水痕便消失無蹤。
轉入寝宮,出側門的那一刻,陌奚眯眸,看見了本不該出現在這世上的東西。
大殿門口,粉色蠍辮的白衣少年單膝跪着。
“丹尹。”陌奚放緩了速度,雙眸鎖定在那纖細的少年身上,一字一句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丹尹一笑,露出獠牙,渾然不覺。
“王,幹嘛這麽看我。難道您終于覺醒了龍陽之好麽。”
話音剛落,一道煞氣穿堂而過,兀地絞住了丹尹的脖子,将他吊離地面,死死收束!
前一眼還在二十丈之外的陌奚陡然出現在了丹尹面前,悄然無聲。
他審視着被吊至半空的少年,見他面色紅紫、雙腳踢蹬,痛苦不似作假,這才擰起了雙眉。
“你沒有死。”陌奚沉聲,語氣分不出是肯定還是疑問。
“咳咳…”丹尹抓着脖子上的煞氣,千年的實力差距,令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蛇王的桎梏。
他不明白陌奚為何會勃然大怒,就算明白,此時的他也無法開口言語。
那精致的臉蛋變得通紅發紫,少年的眼珠也逐漸往上翻去。
陌奚冷眼看着,沒有絲毫憐惜,反而愈加大了力。
直到最後一刻,丹尹的氣息幾乎要絕盡之時,陌奚才收回了煞氣。
一聲重響,丹尹自半空摔落,他撫着喉嚨,整段脖子都被勒出了血痕,頸椎也有些移位變形。
只差一點點,他就要死在陌奚手裏。
陌奚立于他身前,面無表情地俯視癱軟的雄蛇,身上殺氣不斂,強勢而洶湧地鎮壓着丹尹,令他五體投地。
這是極致的羞辱,任何雄蛇都無法忍受這樣的壓制。
“王……”跟了陌奚千年有餘的丹尹早已習慣了他的手段,沒有抵抗,順從地趴在地上。
他咳了一陣,緩過了一口氣,只是原本明媚的少年音變得喑啞。
他問:“丹尹做錯了什麽?”
“這話該我問你。”陌奚道,“丹尹,你做了些什麽?”
“丹尹不明白。”
陌奚微笑,冰冷地凝睇他的後腦。
“我挑斷了你的毒絲。”他柔聲問:“你為什麽還活着呢,丹尹。”
丹尹一怔,蛇瞳收縮至極。
陌奚沒有錯過他此刻的情緒。
“看來,我們之間有些誤會需要解除。”他的聲音愈發溫柔,像是親切仁厚的兄長,正耐心調.教劣弟。
“丹尹,告訴我,這些天都發生了什麽。”
丹尹一顫,不等他發出半點聲音,數股兒臂粗細的妖氣自陌奚身後竄出,蝗蟲啃麥一般,兇惡地撲入丹尹的頭顱,侵入他的識海,強行提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