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茯芍對同類首先懷抱善意。
但丹櫻的氣息并不友善, 于是,當一條和她勢均力敵的大蛇靠近後,茯芍立刻轉換為了防禦姿态。
丹櫻本不想理睬, 茯芍的姿态引.爆了她的怒意。
撞見蛇王的雌身那天, 丹櫻陷在巨大的震驚當中, 以至于沒顧上蛇王身邊的蛇姬。
她回去之後消沉了好幾日, 躲在黑暗的房間裏不吃不睡, 腦子裏反反複複全都是“蛇王是雌的蛇王是雌的蛇王是雌的”“她愛的是一條雌蛇她愛的是一條雌蛇”兩句話。
八天時間,丹櫻把自己漫長的一生回顧了一遍。
她是那一窩裏第一個破殼的蛇,第二個破殼的,是丹尹。
丹尹破殼的時候,她正在吞噬其他蛇蛋, 那讨厭的小瘋子僥幸活了下來,和她一起把剩下的三個蛋吃掉了。
丹櫻花費兩百年便開了靈智, 是毫無疑問的天之驕子。
她這一生本該享盡世間尊榮, 然而在她五百歲誕辰的前夕,陌奚出現了。
他霸占了蛇城, 那時的蛇城還不叫蛇城,是丹族的領地。
突然出現的陌奚毒殺了丹族族長。
丹族以蛇毒聞名,那條不過兩千餘歲的野蛇妖卻将他們的族長腐蝕成了一條白骨,一點殘肉都沒留下。
陌奚的毒, 蓋過了丹族。
至此之後, 丹族變成了陌奚的臣民,丹櫻也從“公主”變成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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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輩們心懷怨怼, 丹族上下都受盡了戰敗的恥辱, 唯獨丹櫻對陌奚沒有半點憎恨。
那淡漠而強大的氣息、強悍而狂霸的巨軀令她深深着迷。
她是心甘情願地臣服。
陌奚的領地越來越大,最終形成了現在的淮溢。
丹櫻拒絕了丹家繼承人的培訓, 轉頭奔向蛇宮,成為了陌奚的左膀右臂。
她愛他,可也知道,和那強大完美的巨蛇相比,自己實在是太過羸弱。
丹族在得到了數一數二的劇毒的同時,體型要比普通的蛇要小上一圈。
對蛇、尤其是交.尾雙方來說,瘦小即為醜陋。
這是整個丹族的逆鱗,但他們不願意和外族蛇交.尾繁衍,那會稀釋他們引以為傲的毒。
如果丹櫻沒有戀慕着誰,那她不會在乎自己的容貌,可她偏偏愛上了天下最強大的雄蛇。
此後,一切比她粗、比她長、比她豐腴的雌蛇都令她嫉恨厭惡。
她自卑着、忍耐着守了他一千五百年。
因那巨大的實力差距和丹族的缺陷,她容許陌奚對她冷淡,反正他也沒對誰熱情過。
在陌奚突破四千年瓶頸的那一天,丹櫻再也忍耐不住。
彼時她已是臨界三千年的大妖,天下少有比她更優秀的雌蛇,有足夠的資格成為陌奚的伴侶。
春暖花開,丹櫻沒有遮掩自己身上的氣味。
她在陌奚蛻皮成功的那一刻找到了他,極盡展現自己妩媚甜美的氣息,将自己作為他渡劫成功的賀禮。
再然後,她差點死在了陌奚手中。
她癡癡地守着他、放下了雌性的矜持,陌奚卻眼也不眨地取她性命。
丹櫻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她的七寸被扣在陌奚手中,他和煦地問她:“丹櫻,作何來此?”
他看她的眼神裏有關切,可并不是在關心一條雌蛇,而是在疑惑為什麽一把好端端的尖刀突然出現了壞損。
用了千餘年的刀,多少有些耐心,他願意聽聽刀是怎麽說的。
聽完之後,他輕嘆一聲,捏斷了她七寸的骨頭,又壓爆了一根心脈。
“別再這樣了。”
他松手扔下她,話語間帶着失去一把趁手兵器的遺憾,冰冷的蒼墨鱗尾自她身邊游去,始終沒有觸碰到她半分。
丹櫻該恨他,可她還是無法控制地喜歡他、崇拜他。
這天下再也沒有能和陌奚相提并論的蛇了。
八天的時間,丹櫻接受了陌奚是雌性的事實,也接受了自己喜歡雌蛇的事實。
只有最完美的蛇才配得上她,丹櫻寧願愛一條天下無雙的雌蛇,也不肯屈身于一條平庸劣等的雄性。
思緒理清了,可還免不了有點郁悶。
好幾天沒有出門,她打算找點樂子,順道把自己之前定的玉取了。
世事就是這麽無常,兩條頂級雌蛇相逢在了這一家店鋪前。
“賤民。”甜軟的聲音從折扇後傳來,“你是在挑釁我?”
丹櫻的聲線清甜脆嫩,語調卻陰冷狠戾。
自趕出蛇宮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處理城中的雌蛇了,是心灰意冷,也是因為陌奚并不會和哪條雌蛇走近。
可這條平民蛇——這條平民蛇卻能和王一同進餐!這是前所未有的破例。
她不去找她便罷了,她竟敢自己出現在她面前,看見她後還擺出了防禦的姿态。
丹櫻冷笑,她有多久沒見過這樣放肆的東西了——啊,是她出生以來就沒見過呀。
茯芍感受到了殺氣,若丹櫻是個外族,她早已二話不說的出手了,但她到底是同類,又生得如此俏麗,茯芍便多問了一句:“我也是蛇,你要殺我麽?”
那小巧玲珑的折扇啪的收了,露出後面精致琉璃般的面容。
“多新鮮呢。”伴随着一聲冷笑,下一刻,四道水箭自丹櫻身後猛地射出。
水色淡粉,伴随着不正常的桃花香,迅速如閃電般刺向茯芍身體。
嘩——黃玉骨傘迎面撐開,傘面擋下了四道水箭。
淡粉色的水液落下,在傘布上發出滋滋的腐蝕聲,劇毒。
畢竟是蛇王身邊的妖,丹櫻膽子再大也不敢真做出什麽來。
她只想給茯芍個教訓,爛幾塊她的蛇皮,茯芍卻沒有想那麽多。
黃玉骨傘擋下水箭的瞬間,傘面向前破出,尖利的傘尖刺向了丹櫻的面門,帶着更甚于她的殺意。
茯芍不知道丹櫻沒有殺她的打算,韶山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一旦動手,要麽吃,要麽被吃。
交涉無果,就只有一方能夠活下來。
茯芍要當活下來的那個。
傘尖如槍,攜帶着妖氣刺來,出手便是殺招。
丹櫻一驚,立刻後退避開。
傘面不小,比尋常羅傘大上一圈,丹櫻一路退至店外,傘沿外突出的傘骨擦着她鬓角而過,割斷了她的一縷發梢。
不等丹櫻心生怒意,一條黃玉蛇尾自傘後橫亘抽來。
殘陽t之下,蛇尾瑩潤如玉、矯健豐盈,正是丹櫻最讨厭的模樣,美得她眼暈。
她徹底被激怒,張口發出恫吓,喉中就此射出一束本源蛇毒。
毒液的色澤如糜爛腐朽的桃花,比方才的水箭濃上數倍。
哧——
強烈的腐蝕聲落在傘面,可不論是黃玉傘骨,還是那白色的傘布,都沒有出現一點灼痕。
茯芍蛇瞳束成一線,發現丹櫻的毒不足為懼,再不需要傘盾。
她将傘收于身側,俯身飛蹿,欲意近丹櫻的身。
丹櫻的蛇體比她纖細脆弱很多,近身絞殺,她不是她的對手。
兩條頂級大妖在街上厮殺,四周街道瞬間清空,所有妖都遠遠跑開。
他們看不出茯芍的修為,但絕不敢招惹丹櫻。
即便如此,卻沒有一個妖通知衛戍。
頂級大妖的打鬥可不是随便就能看見的,他們害怕,也興奮,那一雙雙妖瞳中布滿了嗜血的貪欲,不管是誰獲勝都不要緊,他們只是想看見血肉橫飛的場景而已。
丹櫻不知道茯芍手中的這把傘什麽來歷,竟然能擋下她的本源蛇毒。
她大幅後退,始終和茯芍保持距離,丹族纖細的身軀換來了高敏捷度的天賦,少有蛇能和他們比較靈敏。
快速游動的粉尾上,黑色的花紋滲人地律動着,彰顯着主人可怖的毒性。
茯芍不以為意,她的傘是由自己脫落的耳骨和蛇皮所制,丹櫻的蛇毒連她的舊皮都無法侵蝕,她自然不必畏懼。
她放開了手腳,速度愈快了兩分,幾次擦上了丹櫻的蛇皮,卻被她靈巧地抽身而出。
追逐之間,一片淡淡的紅霧從地表騰升漫溢。
頃刻之間,遠處還在看熱鬧的妖族紛紛大驚失色、頭也不回地轉身跑去。
毒!丹毒!
丹櫻開殺戒了。
金尊玉貴的蛇姬從未被一條不明來歷的蛇如此挑釁,暴戾充斥了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使瞳中的紅色更加豔麗。
大範圍的蛇毒以霧的形态擴散開去,很快籠罩了四周。
緋霧如血,所至之處,路邊的蟲子、空中的飛鳥,一切被霧覆蓋的活物都化為了點點殘水,然後被地面吸收殆盡,不剩半點痕跡。
沖入濃霧中的茯芍晃了晃神。
在察覺她出現短暫停頓後,丹櫻不由得嗤笑一聲。
丹毒劇毒無比,即便是修為高出她整整千年的蛇王也不能不受影響,她倒要看看,這條雌蛇能挺多久。
丹櫻怎麽也不會想到,讓茯芍頓足的不是頭暈、乏力,而是她驚喜地發現:丹櫻的蛇毒,甜美極了。
不是陌奚那樣甜膩如蜜的甜,而是一股清甜多汁的果香,仿佛汁水豐足、熟透了的水蜜桃一般清爽美味。
茯芍喜歡這個味道,但不會因此放過要殺自己的敵人,只能趁此機會偷偷大吸幾口。
她的犁鼻器記錄下了這個味道,用作日後懷念,然後毫不留情地沖出濃霧,精準地撲向了丹櫻。
蛇不靠視覺,濃霧對茯芍沒有影響。
見她速度不減,全然沒有中毒的跡象,丹櫻吃了一驚。她立即結印,調出更多水箭射向茯芍,同時快速後退。
如果丹櫻的修為再高千年,達到陌奚的程度,茯芍或許會有些顧忌她的毒,但此時她們的修為同等,百毒不侵的黃玉并不把丹毒放在眼裏。
茯芍連傘都不開了,任由數十發水箭射向自己。
淡粉色的水箭刺向卵石般的蛇鱗,只在那玉铠上留下了淺淺的水痕。
毫發無損。
茯芍不作防守,不管不顧地朝丹櫻沖來,瞬間拉近了雙方的距離。
少女面上終于出現了一絲驚慌,丹族所倚仗的只有蛇毒而已,如果蛇毒失效,僅靠肉搏她根本無法創傷茯芍。
卑賤的野蛇——瞳中閃過戾氣,真當她沒了辦法了麽。
紅光一閃,一張黑色的符紙出現在了丹櫻手中。
此時茯芍離她不過五丈遠,以茯芍的速度,只需一瞬,便能抵達丹櫻面前。
丹櫻知道,自己應該立刻退後,即便有手中的符咒,這個距離也并不安全。
可被一條野蛇逼到這個份上,數千年來養成的尊嚴不許她後退。
黑色的符咒驟然朝茯芍甩去,在茯芍揚尾欲纏住丹櫻的瞬間,一股黑色的細線從符咒中鑽出,電光火石之間纏住了茯芍的雙臂和蛇尾。
黑色的細線螺旋式地一圈圈綁住了她,茯芍感覺到了一絲灼痛。
她沒有理睬,眼中只有近在咫尺的丹櫻。
直覺告訴她,現在不殺,就永遠沒有絞殺對面的機會了。
她猛地前撲,使出了全力,硬生生從細線的束縛下卷起蛇尾,死死絞住了丹櫻。
在丹櫻驚愕的目光中,她被茯芍重重壓倒在地。
血腥氣蔓延開來,纖細如發的黑線有部分勒入玉鱗的縫隙間,随着茯芍強硬地絞纏,那黑線越收越緊,割破了鱗隙間的蛇皮。
淡紅色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紅了她的長尾、沾上了丹櫻的身體。
“放開!”丹櫻厲嘯着,“殺了我,你還想留在蛇城麽!”
“我不能束手就擒。”茯芍收緊尾巴,一聲細微的輕響,她感覺到了,自己絞斷了丹櫻的幾根肋骨。
茯芍很熟練絞殺大型動物的技巧,蛇尾一扭,便将丹櫻的一根斷骨頂入她的肺中。
兩條大蛇在街上糾纏着,肋骨斷裂,丹櫻吃痛地悶哼一聲,呼吸之間頓時充滿了自己的血腥氣。
她立刻縮小身體,化為胳膊粗細的小蛇,從茯芍尾中狼狽逃離。
她一連後退半裏,看着地上被黑線絞死的茯芍,顧不上處理嚴重的傷,先去看自己的裙子。
裙子上全是斑駁的血跡,梅花一樣點點星星。
她全身都沾染了肮髒的血 ,氣得丹櫻渾身輕顫,勢要将這雌蛇挫骨揚灰。
可在動手之前,丹櫻突然嗅到了一股詭異的香氣。
詭異,這味道美妙得近乎詭異。
她一怔,看着身上那些血跡。随後,丹櫻做了個自己完全無法想象的動作——
她拉起裙子,低下頭,用蛇信舔了舔血印。
哧……
如同絢爛的煙火、層疊的繁花在丹櫻上颚霍然漫開。
她癡愣地呆站在原地,直到侍女跑來,焦急地驚呼:“大人,大人您還好麽?”
這聲音令丹櫻回神,有了動作。
下一刻,她急切地撩起自己的衣裙,站在無人的街道上貪婪而亢奮地舔舐更多的血跡。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這是何等的香甜,令她嘗過之後再也不能從這些血點上挪開一寸視線。
丹櫻不斷舔舐吸吮着自己的血裙,興奮得雙頰滾燙,蛇瞳收束,在頻繁的嘶嘶吐信間又忍不住溢出癡迷的低吟。
她的肺部被肋骨插破,久不處理後,自口腔和鼻子下流出鮮血。
血順着她的臉往下低落,丹櫻驚呼一聲,慌亂地伸手去接,生怕自己的血毀了裙子上的香氣。
趕來的侍女被她魔怔的行為吓了一跳,可當她嗅到丹櫻裙子上的血氣時,頓時爆發出比丹櫻更激烈的反應。
她不受控制地朝那血裙伸手,想要靠近。
沉浸在香甜氣息中的丹櫻陡然發現有蛇靠近,她暴怒地甩尾,将觊觎者狠狠抽飛出去,喉中發出一聲尖厲的恫吓。
厲嘯之中,她弓着背,緊緊抱住裙子,回頭冷冷瞪着半死的侍女。
紅眸中的占有欲驚人得可怖,勝于她先前對茯芍的殺意,更勝于對待那些接近陌奚的蛇姬。
頂級大妖的恫吓聲傳過半個蛇城,修為不滿三百年的小妖皆被震得雙耳嗡鳴,頭暈眼黑;即便是千年的大妖們也為其震顫,紛紛避讓了開去。
确定不會有人和她争搶血裙,丹櫻回首,自不遠處嗅到了更濃烈的香氣。
她迫不及待地朝香氣傳來的地方游去。
接着,她看見了在地上和黑線掙紮的茯芍。
茯芍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束縛住了她,她本能地反抗扭動,每一次抗争,都令黑線更加收緊,深深地勒入了蛇皮。
不管她如何變幻體型,黑線都如跗骨之蛆一般纏着她,簡直像是和她長在了一起。
淡紅色的蛇血不停從鱗縫之間流下,将光潔的蛇鱗塗上血與塵混合的污跡。
茯芍第一時間發現了折返的丹櫻,她裂開嘴,皺着鼻子沖她憤怒地哈氣。
可恨,差一點她就能絞碎她的骨頭了!
成敗已定,茯芍做好了被丹櫻殺死的t準備,可少女卻猛地跪坐下來。
她捧住了她的臉,低頭,将蛇信伸入茯芍的嘴裏,着迷地深深嗅聞。
這詭異的動作讓茯芍吓了一跳,她以為丹櫻要吸她的妖氣,立即死守住丹田,但好半晌都沒感覺到吸力。
那半頰染血的少女只是捧着她的臉,迷醉地用蛇信汲取她口中的氣息。
這動作讓茯芍想起了在街上看見的那兩頭狼,想起陌奚告訴她,這是下級狼見到上級狼的禮儀。
丹櫻又不是狼,即便是,她也不會認為她是她的上級。
茯芍不舒服,扭頭掙紮了起來,不許丹櫻舔她的嘴巴。
那雙紅寶石的眼睛像是兩池血湖,被她的動作驚擾出了幾圈漣漪,驟然清醒。
這清醒只是一瞬,她很快又溺死在了甜美的氣息當中,不斷舔舐茯芍的鬓角臉頰。
“好香…你好香……”她已是徹底癡迷。
“松開我!”茯芍張嘴露出獠牙,發出嘶嘶的恫吓。
“不行。”丹櫻只是淪陷在她的氣息中,并非真的成了她的傀儡奴隸。
那比茯芍要小上一圈的手撫過她的眉眼唇鼻,雪白的指尖上是一片粉甲,幹淨漂亮,底下指腹卻沾滿了鮮血。
她将自己嘔出來的鮮血一點點抹在了茯芍臉上,像是一種标記。
直到茯芍身上沾滿了她的氣味,丹櫻才彎了彎眼眸,露出滿意。
貼着茯芍的鼻尖,少女眼中是陶醉、迷亂,也是渾濁的貪欲。
她對她說:“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