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噗通”“噗通”兩個水手跳下甲板,雪鹀兩步跨到這邊甲板,探頭朝湖裏一看,兩名水手在水裏正托着譚恕予。
雪鹀立即伸手,許漸偉也幫忙,把譚恕予拉到了甲板上,他渾身濕透,瑟瑟發抖。
有兩名侍女遞上了布巾和薄毯,雪鹀接過毯子直接披在譚恕予身上,又拿過布巾,幫他擦着臉和濕發,譚恕予緊緊抿着嘴,閉着眼睛,任由雪鹀幫他擦着。
喬婉柯和奚伊絮也圍過來。“哥哥,你沒事吧!怎麽突然就落水了呢?”喬婉柯一臉擔心。
“我們趕緊回去吧,湖水很冷,我怕他生病。”雪鹀說着。
“哦,好!”許漸偉答應着,扶着譚恕予往馬車停留的地方走去。
雪鹀扶着譚恕予地另一只胳膊,他微微顫着,縮在薄毯裏,真的變成了一只濕漉漉的無助又柔弱的小狗。
“哥哥,你還好吧?是不是很冷啊?”喬婉柯皺着臉,摩擦着他的胳膊。
譚恕予靠在車廂壁,閉着眼睛,手指緊緊抓着毯子,細細地呼吸着。雪鹀發現他竟然還在發抖,忍不住問喬婉柯:“他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嗎?他是不是不會凫水?為什麽一直在發抖呀?”
“他五歲那年,意外落水,跟着還生了場大病,整整一年才好起來的。”喬婉柯跟雪鹀說,“後來,他就再也不去凫水游玩了,連海邊、江邊,都盡量遠離,更不要說乘坐大船了,最多就是這樣的停在岸邊的畫舫。”
雪鹀突然想起來,之前他們去天鐘派時,申屠惠風就說過,譚恕予不乘大船,不入江,所以才騎馬趕路的。還有昨天,他說五歲時養了一年的傷,原來是因為落水後大病一場。
雪鹀的心瞬間變得酸酸的,軟得一塌糊塗。
但她很生氣,生他的氣,為什麽要去甲板上!為什麽要看月亮!真是個大笨蛋!
她也生自己的氣,平時他身子一歪,自己就能接住他的,這一次,明明看到他走過來了卻為什麽要走開,為什麽當時不在他身邊!
回到院子,許漸偉叫了兩個小厮幫譚恕予更衣沐浴,又讓人叫廚房準備姜湯。然後就跟雪鹀她們一直等在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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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漸宏聽到家仆說譚恕予落水了,趕來小院。
“二弟,怎麽回事?譚公子怎麽掉到湖裏了?你怎麽招待客人的?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譚公子要是在青楓浦出了事情,你可知道這會有什麽嚴重的後果?”許漸宏言辭犀利,咄咄逼人。
許漸偉低着頭沒有答話。
奚伊絮往前走了小半步,手裏絞着手帕,看着許漸宏。
許漸宏轉頭看着她,稍稍收斂了怒氣,以眼神示意她說話。
“可,可能是賞月的時候踏空了,就掉到湖裏去了。”奚伊絮說話聲音很小,許漸宏不得不低下頭去側耳聽着她說,“不過,已經盡快拉上來了,應該無礙。”
“那就好,不然就怠慢貴客了。”許漸宏點點頭,轉頭對許漸偉說:“二弟,你今晚好生守着譚公子,明天去請大夫來診治一下,千萬不能落下病根。”
“大哥說的是。”許漸偉應着。
許漸宏說自己手上事情還沒有完成,先回書房,有事再叫他,轉身就走了。
雪鹀本想寬慰許漸偉幾句,但是一想到這是人家的家務事,兄長訓斥自己的弟弟,況且奚伊絮已經幫他說過話了,那她這個外人沒有任何資格和立場再說話。譚恕予不在,她覺得自己也不該多說話。
四人就這麽沉默地站着。還好,沒有多久,就有丫鬟端來了姜湯,許漸偉接過小碗,對雪鹀他們說:“接下來交給我吧,三位姑娘,早些回去歇着吧。”
雪鹀躺在床上,腦子裏都是譚恕予蒼白濕透的臉以及緊抿的嘴唇,心裏空落落的。此刻靜谧的夜晚,她想看到譚恕予的心情愈發清晰起來。然後她就來到了譚恕予的卧房。
房裏燭火幽幽,繞過屏風,可以看到譚恕予躺在床上的身影。他的頭發披散在羽枕上,如同水蓮花般綻放,他的臉像粉白的花瓣,擁有月亮的光輝。
雪鹀悄悄走到床邊,席地而坐。她看到譚恕予的手指緊緊抓着被子,指節因用力過度而發白,他竟然還在微微顫抖着。
雪鹀心裏一緊,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地覆蓋在他的手上,譚恕予手指一松,然後睜開了眼睛,眼裏滿是疑惑和不安,水汪汪、滴漣漣地一片。
“雪鹀,你怎麽來了?”他的聲音仍舊虛弱無力,似是一種哽咽。
“我來看看你。”
“我沒事。”譚恕予垂下眼簾。
雪鹀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感受着他的顫抖,像一只脆弱的蝴蝶,小心翼翼又慌亂不安。
譚恕予的手冰冷蒼白,漸漸回暖,也不再打顫,軟綿綿地躺在她的掌心。雪鹀覺得自己的手心還不足以捂熱他的手,頭一偏,把他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譚恕予手一抖,瞬間睜開了眼睛,吸了口氣:“你……”
“你在害怕什麽?”
譚恕予的眼角慢慢變得赤紅,霧氣朦胧不清,愈發濃厚:“我……”他又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你那年五歲,是不是很害怕?”
譚恕予抿抿嘴,半阖上眼簾,“嗯。水很深,也很冷。”
“抱歉。”雪鹀的臉頰蹭着他的手背。
譚恕予睜大了眼睛,“嗯?因何事抱歉?”
“我當時不在你身邊。”
譚恕予噗嗤一笑,眼角一皺,淚珠瞬間滾落,“我五歲的時候,你會走路了嗎?”
“你小看我!我姑姑說了,我兩歲就能下海潛水,三歲就會抓魚。”
譚恕予笑起來,“你可以跟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情嗎?”
“我一直在小島上生活。大人們下海捕魚,我們小孩子就在沙灘上撿貝殼,踏海浪。大人有空就會教我們織漁網,修理船具。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每年冬季,有人從陸地回來,會帶一些島上沒有的小吃和玩具。不過,你送給我的那些,比我以前十幾年見過的還要好,還要有意思。”
“你的父母,我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他們,他們是不是……”
“我沒有見過我的父母,姑姑說,他們很早就不在了。”
譚恕予聽罷,心裏一酸,趕緊轉移話題:“那……你小時候是不是一直在很努力地練功,練功是不是很辛苦?”
“嗯,練功是很苦,不過,師傅們都很好,輪着教我們這些小孩子,刀劍、拳法,都有,能學就學,不能學也不強求,再不濟,會下海捕魚,也算是有一技之長了。”
“那你肯定是最有天賦的那個小朋友,可以跟我講講你的劍法是跟誰學的嗎?”
“可以啊。我有個師傅,叫大壯,劍法就是跟他學的。”
“大壯?他長得是不是特別四肢發達,孔武有力?”
“哈哈哈,你猜錯了!大壯師傅,其實他長得瘦瘦高高的,我也問過他,為什麽叫大壯,他說他希望自己強壯一點兒。”
“真有意思,然後呢?”
“他教我劍法,先帶着我練了幾次全套的劍招,然後就讓我自己練。一年後,他問我,這套劍招記住了多少。我說一大半。”
“那你很厲害啊!還能記住那麽多了!”
“大壯師傅也表揚我了,說很不錯。”
“後來呢?”
“第二年,大壯師傅問我,劍招還記得多少?我說已經忘記了一大半。”
“哈哈哈,你當時還太小了,記不住也是正常的。”
“對呀,大壯師傅沒有罵我,就說我還小,要記下那麽多劍招也确實是很困難的。”
“再後來呢?”
“到了第三年,大壯師傅問我,劍招還記得多少。我說,我已經全部忘記了。”雪鹀朝着譚恕予眨眨眼。
“這,也不能怪你,畢竟你那個大壯師傅也才教導了你幾次而已。”譚恕予安慰道。
雪鹀點點頭,“是啊,不過,大壯師傅可高興了。他說他三年前教錯了,正好可以重新教我一遍。”說完,她就沖着譚恕予笑起來。
譚恕予愣了一會兒,也跟着笑起來,氣息從胸腔發出,愉快極了。
雪鹀就這麽看着譚恕予,他的笑聲漸漸低下去,然後變成了緩慢的呼吸,平穩,輕柔,他就睡着了。
雪鹀把他的手放回到被子裏,靜靜地看着他的臉。
他白皙的臉頰在燭火中泛着溫潤的光澤,他的眉毛如遠山一般秀麗,卻也帶着驕傲的鋒芒,他的睫毛像三月的楊柳一般細密柔韌,雖然現在看不到,但是雪鹀記得他琥珀色的眼睛是如何的令人迷醉。還有,還有他的唇。
雪鹀伸出手,輕輕撫摸着他的唇,果然如同自己想象的那般如花瓣一樣柔軟光潤。
她看着譚恕予此刻安寧柔和的睡顏,想到他曾經落入水裏,那是一種怎樣的惶恐與絕望。雪鹀見過一些人,一些自诩能夠征服大海的人,一些看輕了大海力量的人,最終被浪花淹沒,埋葬于深海,而他們的家人,則将永遠生活在潮濕泥濘裏。
雪鹀一想到,曾經,有可能,當事情變得很糟糕的時候,那她這一生都遇不到譚恕予,她的心像被擰着一樣,非得大口大口地呼吸,才驚覺,幸好只是虛驚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