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陳霜寧
第10章 陳霜寧
陳瀚文去世時,才十四歲。
那年雨大,靠山村發了山洪,因為是在白天,村民都在地裏幹活,只離山近的那趟房屋受了些損失,村裏人幾乎沒什麽傷亡。
只一人除外,陳家的陳瀚文是讀書人,他娘不讓他出門下地幹活,他讀書讀久了,覺得悶,便去山腳下溜達。
他被埋在了淤泥下,村裏人花了好幾天時間,才把他找到。
找到時,人已經開始爛了,但好歹還看得清長相,就是陳家的陳瀚文。
當時陳老頭已經去世了,陳老太太哭得肝腸寸斷,幾乎死在當場,還是村民們七手八腳把她架了回去,安排着人天天看着,又一起張羅着把孩子安葬了,才算熬過去。
私塾的先生當初曾說這孩子将來必能考取功名,陳老太太望子成龍呢,就算是老頭死了,咬牙也供着他繼續讀書,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人死以後,陳老太太根本放不下。
陳瀚文的先生心裏也不落忍,雖說平日裏這人待他很少尊敬,還經常因為每月的束脩鬧到家裏來,但還是精心給孩子畫了幅生前小像,送給陳老太太權當個念想。
陳老太太雖是個難纏的,但她對自己孩子是真的好。
她将那畫像裱了起來,想孩子了,就拿出來看上好半天。
蓮旦嫁過來後,好幾次看見婆婆珍惜地拿出那畫像,用布巾一點點擦拭,放在膝頭,一看就是好半天。
所以,蓮旦對陳瀚文的長相,也慢慢地看熟了。
直到村長說出陳瀚文的名字,蓮旦才意識到,他為什麽看這個男子眼熟了。
那畫像上的人不過才十三四歲,眉眼還沒完全長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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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是還活着,長到現在應該二十二歲了,應該就與眼前這年輕男子差不多。
屋子裏這會兒很安靜很沉默,除了老村長,所有人都張着嘴,震驚地看着外屋門口這年輕人。
蓮旦更是雙瞳震顫,不敢置信。
他下意識抱緊了懷裏的孩子,小旦剛才被轉移了注意力,本來已經不哭了,被他用力抱着,感到不舒服了,小嘴巴一癟,又哭了起來。
蓮旦回過神來,忙低頭看向懷裏的小旦,心疼地松了力氣,在嗓子裏“哦哦”地低聲颠哄着。
但小旦到底是個才兩三月大的小嬰兒,醒來餓了,屋子裏還有這麽多臉生的人鬧哄哄的,怎麽哄都還是哭。
蓮旦胳膊瘦得跟門外路邊的小樹樹枝似的,小旦倒是被他養得白白胖胖,他抱着這孩子哄着,不大會兒就累得頭上冒汗。
就在這時,一雙修長如白玉般的手伸了過來,一股淡淡的說不出的有些熟悉的味道随之飄散過來又很快散去,蓮旦微微一怔,懷裏一空,小旦已經被這雙手的主人抱了過去。
蓮旦下意識想要把孩子抱回來,但在看清對方低頭看着小旦的眼神後,手上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了。
這年輕男人瞳孔裏面的東西讓人不敢深看,看久了,就像是墜入了可怕的酷刑煉獄。
而現在,他微微垂着的眼皮,半遮住了那雙讓人瘆得慌的眼睛,看着懷裏哭泣的嬰兒。那種仿佛蘊含着這世界一切可怕事物的眼神,竟透出些難以形容的慈愛來。他用薄薄的、幹燥的嘴唇,堪稱溫柔地在孩子額頭上碰了碰,微微沙啞的嗓音用一種平靜無波但确實是在哄勸的音調,吐出幾個字:“小旦乖,不哭。”
不知道為什麽,在對方叫出這個名字時,蓮旦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興許是男人沉靜的态度安撫了孩子的心神,也可能只是因為好奇,小旦竟真的不哭了,只睜着一雙漂亮的丹鳳眼,怔怔看着抱着他的男人的臉。
年輕男人還是那樣,用平靜無波地語調誇贊道:“真是父親的乖孩子。”
聽到這話,蓮旦還沒來得及反應。
“等一下!”第一個迫不及待出聲的是陳老大,他用渾濁的嗓音嚷道:“村長,這人是哪裏冒出來的,您是被他給蒙騙了吧,瀚文都死的透透的了,怎麽可能會死而複生?”
他這麽一說,別的陳家人也反應了過來,紛紛附和,說:“這人肯定是騙子,沖我們老陳家的家産來的,村長,您可不能信他。”
陳老大腦子還算清楚,在其他人七嘴八舌抓不到要領時,他質問道:“他說他是陳瀚文,他有什麽憑據嗎?”
村長語氣不大高興,“我自然不是随便就把人帶過來了,他是在今早被山上的圓鏡師父親自帶過來的。”
“是靈勻寺的圓鏡師父?”陳老大眉頭皺緊了問,聲音不自覺低了下來,臉上現出猶豫的神色來。
村長道:“圓鏡師父說,他和衆弟子為了這十裏八鄉的村民祈福避災,為此還特意去地府走了一遭。”
有人發出震驚的抽氣聲。
村長不屑地哼了一聲接着道:“圓鏡師父向十殿閻王祈求饒過災禍中的村民,閻王見他心誠,便同意了。問清了他的來處後,閻王讓鬼差帶來個鬼魂,告訴圓鏡,這是靠山村的陳瀚文,因為陽壽未盡就意外死了,一直徘徊在閻王殿裏,無處安置,現在圓鏡來了,便讓他帶回陽間。”
“這是前五六日的事了,圓鏡師父把鬼魂帶回來後,便給他塑了個紙身,讓他附了上去,讓他習慣了才帶下山,怕你們這些愚昧之人不信,還親自将他帶下山交給我,我特意問過他小時候的事,他都一一作答,無不清楚,錯不了,他就是陳瀚文!”
“怎麽可能呢?”陳老大睜大了渾濁的眼睛,重複地喃喃着。
就在這時,炕邊傳出來噗通一聲,竟是陳老太太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想要下地卻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蓮旦忙小跑過去扶她起來,陳老太太起身後,坐到炕邊,一甩胳膊,把蓮旦甩了個趔趄,指着屋子裏的人,用尖銳嗓音大罵道:“陳老大你個黑了心的狗娘養的,又想來占我們家這點東西,老娘跟你拼了!”
村長道:“我說,老陳家的,你先別急,你看看這人是誰?”
陳老太太咒罵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她看向了抱着小旦的年輕男人,眯着眼睛端詳了一陣。屋子裏安靜極了,那年輕男子垂着眼皮,只看着懷裏的孩子。
看着看着,陳老太太眼睛逐漸睜大,繼而張開嘴更加尖銳地哭了起來。
噗通,她又栽倒到地上,竟就在地上爬動起來,一直爬到那年輕男人的面前,仰頭露出狂喜的神色,又哭又笑,喊道:“是我兒,是我兒瀚文回來了,這就是我兒,錯不了!”
就在這時,年輕男人擡起了眼皮,卻是看向了炕邊不遠處的蓮旦。
蓮旦睜大了眼,與年輕男人又一次看過來的目光撞上。
對方的眼睛是冷的,黑的,他看着蓮旦,慢慢道:“你去村西頭老李家,拿兩顆雞蛋去換半碗羊奶來。”
蓮旦紛亂的思緒和急躁瞬間壓了下去,他心裏一直惦記着孩子還餓着,此時恍然應了一聲,忙去外屋碗櫃下面找東西。
這村西頭的老李家就是唐花家。
唐花才生完孩子沒幾天,蓮旦還去看過,他家也養了一只奶羊。
這人不是剛來村子,他是怎麽知道的呢?
陳老太太的話就像是一錘定音,陳家人再無反對之聲。
屋子裏,老村長含着笑意在和那年輕男子說:“我下午便抽空帶你去辦入籍,‘陳瀚文’的戶籍已經因為死亡銷戶了,沒法再用這個名字,可能得改一下了,你想想叫什麽好?”
蓮旦背着裏屋,在櫃子裏拿出兩個大海碗來,又蹲着去拿底下的雞蛋,耳朵聽着裏面的動靜。
屋子裏沉默了一陣,之後,一個沙啞并有些說不出的怪異的嗓音,慢慢回應道:“就叫……陳霜寧吧。”
那年輕男人說出這個名字時,似有一陣恍惚,吐出口的三個字有些晦澀。
蓮旦忍不住悄悄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卻沒想到,那說話之人不知是一直看着他,還是才看過來的,兩人的目光一下子就撞上了。
在那雙眼睛裏,蓮旦又一次看見了仿佛地獄裏映照出的景象,血海翻騰。他心裏一慌,忙低頭避開對方目光,起身小跑着就出了院子,抓着雞蛋,抱着大碗,直奔唐花家去了。
在老李家,蓮旦很順利地換了半碗羊奶,還是已經蒸好的。
唐花家的小閨女還小,喝不了幾口奶,剩了換兩雞蛋,是他們賺了,他家婆婆很樂意。
蓮旦端着半碗奶,拿另一只大碗扣着碗口,小心翼翼往回走。
他家離老李家不算遠,但怕奶灑了,着急也走不快,等他回到家,都已經過去一炷香的工夫了。
蓮旦心急如焚,怕小旦餓壞了。
但等他小心翼翼進了門,才發現,外屋裏此時空空的,一個人都沒有。
剛才鬧哄哄的一群人都已經離開了。
婆婆那屋的門開着,也是一點動靜也無。
蓮旦心跳快了起來,慢慢挪步到那開着的門口,小心翼翼往裏面看去。
屋子裏,陳老太太躺在炕上,身上蓋着破舊的被子,無聲無息的。
炕邊,那年輕男人站在那裏,将手裏一個瓷瓶收回了袖子裏後,轉頭看了過來。
“小旦哭累了,便睡着了,在隔壁。”陳霜寧好像看出了蓮旦的想法,不用他問便如是說道。
蓮旦捧着大碗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忙低下頭“嗯”了一聲。
他想回自己屋去看看孩子,可就在這時,躺在炕上無聲無息的陳老太太卻突然喘了一聲粗氣,像是死人突然複活了似的,出聲道:“兒媳婦,你過來。”
蓮旦連忙“哎”了一聲,把手裏的大碗放到桌子上,小跑了進去。他不敢看旁邊的年輕男人,猶豫着站到了炕邊。
陳老太太極力仰頭看他,又看向那年輕男人,臉上迸發出狂亂的神色,興奮到了極點,大聲嚷道:“老天有眼,讓陳家這一支不至于絕後!”
她擡手一把死死握住炕邊蓮旦的手,她的手又硬又冷,不顧蓮旦的恐懼和掙紮,雙眼放光道:“兒媳婦,晚上好好伺候我兒,再給我生個大胖孫子,要一年生一個,生他七八個,我們家要人丁興旺,兒孫滿堂!”
陳老太太雙眼铮亮,嘴角流着涎水,像只要吞掉活物的野獸。
蓮旦臉色漲得通紅,又一陣陣發白,他偷看了不遠處的年輕男人衣袍底擺一眼,不吭聲。
陳老太太嚷着:“兒媳婦,你是不是不聽我的話了,你答應我啊!”
說着,她竟然蠕動着要爬下床來,蓮旦連忙急急答應:“娘,我聽您的話,我答應您了。”
陳老太太聽到這話,這才身體一軟,趴倒在了床鋪上。
而那年輕男人,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自始至終一聲不吭。
如果蓮旦擡頭的話,就會注意到,自打他進了這屋子,對方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一直都沒挪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