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鬼夫君
第09章 死鬼夫君
陳老太太一直迷糊着,嘴裏還說着聽不清的胡話。
給她喝藥她也不肯張口,是吳大娘用勺子把她牙齒硬別開了,讓蓮旦給灌進去的。
喝完了藥,吳大娘家的人就都回去了。
家裏只剩下抱着孩子的蓮旦,和床上的陳老太太。
老太太又說了一陣胡話,在床上撲通通翻了幾個身,就沒動靜了。
蓮旦幾乎以為她死了,偷偷去探她的鼻息,發現她呼吸沉穩綿長,卻是已經睡熟了。
蓮旦松了口氣,他抱着小旦回屋。
小旦剛才哭累了,已經睡着,蓮旦估摸着時候,一會孩子醒了就該喝奶了。
他把小旦放床上,蓋好小被子,就輕手輕腳去外屋碗櫃裏拿了碗,出了門。
院子裏,一只羊被拴在院牆旁邊,這是陳老太太從村裏的羊倌兒家買的奶羊,專門給小旦喂奶的。
蓮旦才出屋,來財聽見動靜,探頭出來看,見到出來的人是他,就龇起尖銳的牙唁唁起來,眼神兇狠,蓮旦忍着怕擠了一碗羊奶。
回去屋裏必須要經過狗窩,從來財面前走過去時,蓮旦渾身都繃緊了,努力鎮定,還好來財只是威脅地盯着他,并沒有真的沖出來給他一口。
回屋以後,蓮旦給爐子裏添把柴,把羊奶放鍋裏蒸上,然後坐在竈坑旁邊小矮凳上。
他抱着自己的膝蓋發呆,小小的一團,像個沒長開的孩子。
坐了一會兒,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流,蓮旦默默地哭了起來。
Advertisement
陳老太太對他不好,可如果沒有她,蓮旦也活不下去。
陳家老頭的親戚一個比一個難纏,蓮旦見過那夥人來家裏撒潑的樣子。
縱是他婆婆這樣的厲害角色,也有些招架不住,每次都得拼了命才能保住家當。
老太太現在變成了這樣,萬一真如那年輕游醫說的,好不了了,陳家的親戚知道了的話,很快就會上門鬧,要分家産的。
本來日子就過得艱難,現下家裏還添了個小旦,蓮旦慌的不知道怎麽辦。
說不定明天一早,那夥人便要來了。
要是沒這屋子住,地也沒了的話,他和孩子恐怕沒幾天就得活活餓死。
他又想到那年輕游醫,蓮旦更是渾身一抖,對方看自己和小旦的眼神,讓他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可怕,甚至比門外的來財,還讓他感到心神不寧。
這一晚上,蓮旦幾乎沒怎麽合眼。
小旦好像是感覺到了爹爹的不安和惶恐,從不鬧人的孩子,這晚上卻哭了好幾次。
隔壁的陳老太太在半夜時醒了,哐哐敲牆,叫蓮旦扶她翻身。
蓮旦去了,一開門,就看到婆婆像只野獸一樣,拖着摔折的腿,在地上亂爬,龇着牙撕扯着地上的桌椅腿兒。
蓮旦白着臉緊緊關上門,拿鎖頭把這道門鎖死,跑回了屋,任隔壁再如何敲牆,喊叫,都沒再應聲,只緊緊抱着小旦,藏在被窩裏默默流淚。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隔壁屋子裏沒動靜了。
蓮旦偷偷拿鑰匙開了鎖,開了個門縫去看,就見地上狼藉一片,到處都是木屑和被子裏掉出來的棉絮,床上陳老太太睡的實誠,胸口起伏有力。
蓮旦蹑手蹑腳把屋子裏簡單收拾了,就趕緊出去了。
早上小旦喝了羊奶,蓮旦熱了個粗面窩頭,就着熱水吃了,就算一頓早餐。
他遠遠地給來財扔了兩個窩頭,就跑屋裏去了。
早飯才吃完沒多大一會兒,大門外就傳來喧鬧的聲音,有人在哐哐敲門。
蓮旦跑去開門,看清門外來人的一剎那,就臉色一變。
大門外,來了得有六七個人,男女老少都有。
站在頭裏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漢,臉上皺紋擠着皺紋,身上一個補丁疊一個補丁。
這人蓮旦認識,他是他那早已離世的公公的兄弟,是陳家那一代的老大。
陳老大見了開門的蓮旦,就嘆了口氣,滿面愁容道:“你家婆的事我們都聽說了,今天特意過來看看。”
蓮旦站在門口沒動,陳老太太囑咐過他,見到陳家人不要讓進門。
可如今情況不一樣了,陳家人害怕的人已經倒下了,蓮旦擋在門口,就像只翅膀破碎顫巍巍飛在風中的蝴蝶,脆弱得不堪一擊。
蓮旦磕磕巴巴道:“娘……娘她還沒起來,要不你們還是改天再來吧。”
陳老大臉色緊繃,道:“說的什麽話,這人都病了,我們做親戚的這時候不來,還什麽時候來。”
說着,老頭伸手,輕易地一把就把蓮旦扒拉開了,領着身後一群人進了門。
來財正啃它的窩頭,對這群人無動于衷,蓮旦急也沒辦法,只能跟在後頭進了屋。
一群人把外屋站的滿滿當當的,一個老太太摸着碗櫃沖蓮旦道:“你們家就兩口人帶着孩子,用不着這麽大的碗櫃,回頭我讓你叔把我家的搬來,咱們換一下正好。”
旁邊一個三十多歲的哥兒見狀急了,出門一把薅住那頭奶羊的耳朵,剛才進門時,他眼睛就一直往這頭羊身上瞟了,這會兒他笑着說:“這羊這麽養可不行,得日夜吃新鮮草料才長膘下奶,我牽回去幫你養一陣,孩子喝奶就來我家擠。”
他這一下把其他人看得眼都紅了,裏屋外屋的門都被打開了,也不管屋裏病得起不來的老太太,還有另一個屋裏還在睡覺的孩子。個個兒都去看東西去了,眼看着就要往家裏搬了。
蓮旦跑過去拽回了羊,那頭鍋蓋已經被掀開了,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見了鍋裏熱着的羊奶,眼睛一亮,端起來也不怕燙,滋溜滋溜就給喝了。
蓮旦眼淚在眼圈裏轉,哭着喊:“那是小旦的奶,他一會起來要喝的。”就算是奶羊,也不是時時都有奶,這是早上剛擠完的,讓人給喝了,小旦上午就得挨餓。
陳老大站屋子中間,氣得吹胡子瞪眼,跺了跺腳,怒道:“人還沒死呢,你們別太過分了,都給我住手!”
他說話還有用,屋裏屋外的,衆人一下都停了手,往這邊看來。
陳老大看着蓮旦嘆了口氣,說:“照理說你家婆現在成了這個樣子,家裏還有個小的要養,我們應該多體諒你。可這屋子連帶村東頭那三十畝地,這可都是我們老陳家的家産,我弟弟過世以後,你婆婆一直霸占着我們陳家的家産,這賬早該算算了。”
蓮旦驚惶道:“就算我公公沒了,夫君也沒了,可小旦還在,他是陳家人啊,這屋子和地是他的啊。”
陳老大眯了眯眼,說:“我們老陳家都是厚道人,沒誰想占孤兒寡母的便宜,只是小旦還這麽小,你家婆眼看着是不行了,你自己又年輕,扛不了事,以後說不定還要改嫁,我們總不能看着這家産落到外姓人手裏。”
說着,這老頭用慈祥的神情看着蓮旦,苦口婆心似的道:“你也不要以為我們要貪這點東西,這也是為了你和小旦好,這屋子你們要住便繼續住着,把房契放我這裏保管就好,那幾十畝地我們幫你種,秋收時該給你們分些就分些,咱們老陳家的都是厚道人,将來小旦長大成人了,該還他的都會給他,你就放心吧。”
蓮旦膽子是小,可他不傻,眼前這些人眼睛裏閃動的見不得人的貪欲,他看的一清二楚。
陳老大被他這樣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也有些難堪,他擺了擺手,像徹底揮去那點子良心似的,對其他人道:“都把手裏的給我放下,該誰家拿的,咱們得坐下好好唠。”
說着,這些人就從各處搬了椅子、凳子,湊成了一圈坐着,七嘴八舌地商量起來,全然不再顧及臉皮了。
商量得不對了,他們還站起來罵街,甚至互相撕扯起頭發,在地上扭打起來,陳老大也未能幸免,胡子都被扯掉了一绺。
屋子裏,陳老太太在炕上躺着,一點動靜沒有。
地上,一群人鬧哄哄的醜态百出。
蓮旦抱着剛睡醒,餓得哇哇哭的小旦,哭着祈求道:“求你們了,給我和孩子留條活路吧。”
但他的話都被淹沒在吵架聲裏,根本沒人注意到。
就算注意到了,眼前的利益讓他們已經失去了做人最基本的良知,也根本不會顧及這對可憐的父子。
蓮旦流着眼淚,滑坐到了地上。
就在這時,院子外沒合上的大門口那邊,一個蒼老的嗓音喊道:“這是幹什麽呢,鬧哄哄的,大老遠就聽見了!”
這句話一出口,院子裏的狼狗就汪汪叫了起來,但很快兇猛的汪汪聲,轉變為害怕似的嗚咽聲,又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蓮旦爬起來去看,才起身,就見靠山村的村長開了外屋門,從外面進來了。
他後頭還跟着個人,但被他胖乎乎的身體給擋住了,看不大清。
老村長看清屋裏的情形,頓時斥責道:“有什麽事好好說,這樣子成什麽體統!”
屋子裏地上扭打成一團的人都頓了頓,灰溜溜地收回手腳起來了。
說到底還是要點臉面的,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
不用細問,老村長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這老陳家鬧争家産的事,全村都一清二楚,尤其是老村長自己被請過來評理都評了幾次了。
他面色難看指責地道:“這陳老太太病倒了,家裏還有個幾個月的孩子,你們這樣做好意思嗎?”
那陳老大抿了抿蒼老的嘴角,狡辯道:“這個家沒男人了,我們這不是擔心陳家的家産落到外人手裏嗎,村長你可得給我們做主啊!”
老村長冷哼一聲,身體一轉,把身後的人露了出來,道:“誰說這個家沒男人了,你們看看這是誰!”
他這話一出口,衆人便都往他身邊那人望去。
外面這會兒日頭正盛,外屋門被打開時,熾烈的陽光照了進來,晃得屋裏人都睜不大開眼。
蓮旦抱着孩子,也跟随衆人呆呆地往那人的方向看去。
陳家這些人都在裏屋,蓮旦在裏屋門口,他離這邊更近些,看得也更清楚些。
蓮旦的第一印象是這人很年輕,也很高。
他穿一身青梅色的長袍,寬肩窄腰,腰身挺拔,長發束在頭頂,發絲一絲不亂。
門口有微風吹進來,他的長袍一角随風飄舞,恍惚中,竟有種飄然若仙的錯覺。
但他的臉……,蓮旦盯着這人的臉看了好一陣,有幾分年輕人的秀氣,但大抵是普通的年輕男子的樣子,而且讓蓮旦感覺很熟悉,但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還有那雙眼睛,讓蓮旦莫名地覺得違和,和……心驚膽戰。
看着看着,蓮旦就發現,在自己盯着對方時,那人竟也在看着自己。
那雙說不出的可怕的眼睛裏,眼珠正直勾勾盯在他臉上,蓮旦從來膽小,被吓得倏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身後,陳老大的嗓子都破了音,顫抖着說:“你……你……,不可能,他已經死了,我親眼看着的!”
老村長轉身拍了拍那年輕男子的肩膀,道:“這回誰都不用争也不用搶了,這家的男人回來了。”
蓮旦眨了眨眼,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
那老村長就笑道:“這就是陳老太太那早夭的兒子陳瀚文,他死而複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