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從上次的軟紅樓事件後,方鹄發現他原本在徐決明那兒的聲望從“不友善”降到了“反感”,離“交惡”頗有僅差一步之距的感覺。
雖然猜不出徐決明的想法,但方鹄也不笨,沒再主動湊上去找釘子碰;而徐決明則是能回避開方鹄就回避開,回避不開便完全無視他的存在。因此倒是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
四月初,天策府接到兵部的命令,要出兵龍門荒漠剿馬賊。
徐決明從相熟的醫官華逢春那兒聽到了這件事,于是仔細詢問了一下,華逢春不以為意說道:“去龍門荒漠剿馬賊并不是大的戰事,所以府裏也不會派出全部兵力前去;便是醫營也不會全部随軍去。徐郎中你們當然不必去,朱軍師說了,萬花谷的郎中們都留在府裏就好。”
徐決明卻打算要求随軍同去,一來他尚未上過戰陣見識,既然不是“大的戰事”,料必自己跟着醫營也不會有太大問題,二來他也着實不想留在天策府醫營裏天天看方鹄來找殷櫻說說笑笑,各種硌眼。
也許此去開闊了眼界心胸,這種兒女私情什麽的小情小緒也就能放下了吧。徐決明這樣想着,做下了決定。
徐決明先跟天策府的軍師朱劍秋說好了,一切談妥才回來跟萬花谷的師兄劉預說了一聲。劉預很是不安,因為知道這師弟他是單修離經易道心法的,不知道此去随軍作戰是否合适,但是徐決明心意已決,也勸服不了,只好由他。
天策府軍隊開拔出發那一天,天還沒亮便起來準備動身,徐決明本來就沒多少行李,但是早早便在醫營幫忙收拾各種藥品物事,倒也忙得不亦樂乎。殷櫻知道徐決明要跟軍隊去龍門荒漠,先是大吃一驚,但是她倒要比劉預知道徐決明性格,并沒怎麽勸,只是一早過來幫忙,關切地叮囑徐決明萬事小心,別落了單,盡量與随軍的醫營中人在一起,才能有個照應。
天策府将兵兩千五百人的隊伍出發上路時,天剛蒙蒙亮,醫營與辎重營是行進在隊伍最後的,有車可乘。徐決明坐在車上,匆匆拿過一張包藥的繭紙,寫了一封短信給唐雲旌:“雲旌:我随天策軍去龍門荒漠剿馬賊,近日不在天策府中。勿念。”
在軍隊路過洛陽時,有一個時辰的停留時間,領兵的游擊将軍李破風去面見東都尹領取洛陽提供的一批弓箭等武器,将士們也順便打尖。
徐決明離開醫營中人,到外面詢問一個戰兵:“這近處可有驿站信使處麽?”
被問到的天策府戰兵也不清楚,茫然了一下,轉頭叫道:“方校尉,你經常來洛陽,比較熟悉這地方,這附近可有信使處麽?徐郎中要寄信。”
前邊一個身穿規整天策府将領戰甲的軍爺回過頭來,眼光與徐決明相碰,徐決明一愣,诶?方鹄?!他也是出征的人之一?
然後徐決明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方鹄隸屬傲血營,這是天策府每出兵都首當其沖的主力,沒道理這次出征龍門荒漠他不去。
本來随軍出征就是為了避開他和殷櫻,卻沒料到還是跟他在一道了。徐決明十分黑線。
方鹄看到徐決明,卻很是高興,雖然他也知道徐決明并不樂意搭理自己,但是現在既沒有殷美人看了,看殷美人的美人師兄也很養眼,因此飛快地回答并示好:“那邊有個信使,徐郎中要寄信麽,我替你拿過去吧。”
徐決明生硬地道:“謝謝,不必了,我自己拿去吧。”
方鹄笑道:“我帶你去。”
徐決明真想說我自己找去算了,但是卻知道軍隊随時有可能動身上路,要做什麽事得盡快,別耽誤時間最重要,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看着方鹄轉身大步往前走,只好默默地跟随着他頭盔上須須飄動的末端走過去。
方鹄一面走一面給徐決明介紹沿街的店鋪,全沒在意徐決明冷淡的表情:“這邊有家糕點鋪,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徐郎中如果喜歡以後可以到這買。……那邊那個酒坊有蒲桃酒賣,從西域販來的酒,酒力雖然很淡但是味道不錯。……那邊還有……”
徐決明打斷他:“方校尉收過這些店鋪多少回扣?”
方鹄愣了一下,“沒有啊。”然後回味過來他的意思,笑了,不再唠叨,指指前邊:“信使處就在那個街角,徐郎中看到了麽?”
好歹人家也帶了自己來,雖然對他不順眼,徐決明畢竟還是很客氣地道了謝,趕緊過去将寄給唐雲旌的信交付給信使,付了三十個銅板的投寄費用。
辦好了事,轉回頭來,看到方鹄匆匆迎着自己過來,笑道:“徐郎中辦完事了麽?那咱們回去吧。”
誰跟你是“咱們”啊。徐決明腹诽了一句,可好歹人家是好意,而且才幫了忙,也不好怎麽着,于是沉默地回去了。
方鹄好奇問道:“徐郎中是給家人寄信麽?”
徐決明很不想回答,但他性格還是不能不禮貌一下,最後還是回答了:“給一個朋友寄的。”
“噢。”此行還要同在軍中好一段時間,有的是見面的時候,方鹄是真想緩和跟這位郎中的關系,所以想了一會怎麽投其所好,“我聽殷姑娘說徐郎中學問很好,字兒尤其寫得漂亮,回頭我要給殷姑娘寫信的時候,便托徐郎中幫我寫吧。”
——讓我替他執筆給師妹寫情書?這算是變相的示威麽?
徐決明深深呼吸了一下才壓住心頭火氣,冷冷地道:“自己的事,自己做。”
……呃?好像……自己又惹他不快了呢?方鹄納悶地想,本來他似乎神色緩了一點的,突然間又冷下臉來了,難道我恭維他字兒寫得好恭維得不對麽?
已走回地方,看到李破風返回來了,軍伍立即整裝出發,方鹄也顧不上多說什麽,趕緊歸隊,徐決明也回到最末端醫營的隊裏。
一路行軍,風餐露宿,終于到達龍門。領兵的李将軍自去與當地守備的唐軍将領打交道,辦理諸如安排營地、驗令領向導、領取糧草夥夫等等備戰事務。天策軍駐地在龍門峽谷一帶,稍作整頓,準備出擊。
徐決明也沒關心這些問題,只是忙着盡自己的責任,與醫營的醫官們一道忙碌着将臨時醫帳設好,将藥物等分好備齊,雖不是大事但是很瑣碎。待得準備完畢,已是薄暮時分,将領們召集商議出戰的會議也已結束了,只聽得外面傳令聲一聲聲傳來,簡潔雄壯,充滿肅穆的殺伐之氣:“各隊立即埋鍋造飯,今晚一更時分出發夜襲!”
徐決明掀開醫帳的布簾走出去,只見安排巡守的兵丁已就位,來往人丁都需對口令方始放行,看到徐決明,巡兵認識他是醫營的郎中,點點頭道:“郎中先去吃飯吧,今晚夜襲,最早也要到天明才有傷患送回,郎中且先休息,明天要辛苦一天呢。”
徐決明問道:“醫營的人難道不随同戰隊去麽?”
巡兵笑了笑,道:“有去的。”便不再多話。
徐決明心下明白,有讓醫營的人随同作戰,肯定不會安排他一個萬花谷門人去,戰場上刀槍無眼,萬一傷亡了終是不好交代,不比天策府中的醫官,那是有軍銜在身的,戰死沙場理所當然。
身在軍中,自然一切聽将令而行,盡管徐決明不是軍職也明白這個道理,于是也不多言,連忙回去吃飯,不能拖累耽誤別人的時間。
醫營中這次出來的醫官有十一人,連同徐決明在內是十二個。今晚的夜戰幾乎天策府的主力戰隊全都出戰,所以有八個醫官随戰,那是準備在戰場上搶救傷者的,辛勞自是不必言,此刻除了盡量吃飽待發之外,還與戰兵一樣各自領取到幹糧。
正吃飯到一半,一個醫官進來向醫營隊正周樹林禀道:“周隊正,張琇剛才在沙坡上被條毒蛇咬了一口,剛解了毒,雖然性命無礙,但今晚怕是不能随同出戰了。”
張琇也是個醫官,醫術頗為精湛,原是列在今晚随同出戰的名單裏的,此刻他去不了,周樹林眉頭一皺,心想本來留下的都已是不那麽擅長搶救治療的,再換誰去呢?正在躊躇,卻聽萬花谷來的郎中徐決明說道:“周隊正,我代替張醫官去吧。”
“這……這怎麽成。”
“這有什麽不成。”徐決明笑道,“又不用我使刀弄戟的,若光是搶救傷者,我自還可勝任。”
何止“可勝任”,要論起醫術來,徐決明的本事可是遠遠勝過了絕大多數醫官。
徐決明把張琇的那一份幹糧裝上了,匆匆備了随身的物事藥品,随同其他準備出的醫官們一同上了馬。
戰隊于一更時分出發,新月初升,夜風如水,長長的隊列中寂然不聞人語,只有馬蹄踏在沙地裏密集的聲音。徐決明擡起頭看去,依稀能看到遠處隊列前頭,天策府“滅”字軍旗在夜風中招展開來,長槍槍尖在月色下點點閃着銀光。偶爾從前頭傳來命令,一個個戰兵低聲傳向後方,直傳到最後面的醫官隊。
這是一種與“江湖”完全截然不同的體驗,同樣是殺伐之氣,軍隊之中的剛性畢竟與江湖裏的仇殺鬥毆是不一樣的。
徐決明心想,其實有過這樣的經歷,不管等着自己的是什麽辛勞,也已值了,他不再後悔自己來到天策府并且請求随軍上戰場。